任三禾板臉道:“瞎想什麼!遠明和遠清都生出來了,都懂事了,我還怎麼棄?再說,我把青龍王妃從前送我的血玉觀音都送給明英了,這等於最隆重的下聘,便是我家族也不能不認。”
杜鵑聽了無話可說,半響道:“真的?我怎沒見過?”
任三禾微笑道:“明英當寶貝一樣收着呢。”
杜鵑還不放心,雞蛋裡挑骨頭道:“這世上負心男人多的很。你真要棄她,一個信物頂什麼用。”
任三禾看着她,眼神幽深,“你是說黃元?”
杜鵑搖頭道:“他?不,我不是說他。對了,他和林春在京城怎樣?有沒有受我影響?”
任三禾道:“林春還好,有勇親王護着,他自己也小心,還無事;黃元你昨天不是看見了!京城如龍潭虎穴般,他竟能周旋妥當,比我預料的還要出色。”
杜鵑道:“昨天當着人,我沒好跟他說話的。”
說着心中一動,又問道:“他很老練?他才那麼大,怎麼可能?對了,他都做過些什麼?”
任三禾便說黃元做了什麼辭賦,畫了什麼畫,於經濟時政方面上書了什麼建言等等,聽去都是與大靖民情經濟相吻合的。
杜鵑有些悵然,道:“希望他和林春別出事纔好。”
昨天他爲她配的詞曲,皇帝和皇子們聽了怕是不會好過,她很爲他回京後的處境擔心。
又靜坐一會,杜鵑朝着對面黃蜂嶺跪下,拜了三拜,然後對任三禾道:“走吧。我們也要回去準備。”
任三禾卻道:“我要去泉水村看望林大哥,謝他照應你們。”
杜鵑忙答應,於是二人下山往泉水村奔去。
再說黃元和邱公公,回到大靖神都那日,正趕上早朝未散,當即被宣進乾元殿,面見正元帝和衆位朝臣,奏明此行結果。
乾元殿上,文武分班排列,秩序井然。
正元帝高居在金鑾寶座上,身下的龍椅,正是從泉水村深山中運來的金絲楠木製成,龍紋鱗甲金光閃閃,發散着古老潤澤的光暈,襯托着帝王無上的威嚴!
他面無表情地俯視匍匐在階下的邱公公和黃元,命他們將此行結果如實奏來,因何不見杜鵑,難道她敢抗旨?
這件事,已經不單純是天家事了,羣臣都看着呢!
邱公公不敢耽擱,立即將當時情形都說了。
黃元在旁補充,事無鉅細,無一點遺漏。
聽到杜鵑說“天下有德者居之,利用一介孤女興風作浪,秦氏子孫什麼時候墮落到如此地步了?到地下,他們有何面目見秦氏祖先?”更拿先皇英武帝和青龍王作比,言稱身爲他們後代,絕不受此侮辱;若朝廷不肯罷休,也不用派人去拿她,只需一道旨意,她便在炎威太子和衍慶郡主跳崖的地方跳下去,去地下找爹孃,正元帝和滿朝文武都驚呆了。
黃元對邱公公使了個眼色。
邱公公忙對殿外招手,一個小太監便扛個箱子上殿來。
邱公公說,箱子裡是十斤鳳尾茶,乃是杜鵑姑娘在高山之巔親手種植、親手採摘、親手炒制的,特奉給皇家親長,聊表孝心,只求他們放她一條生路。
正元帝那顆飽經滄桑的心不禁顫抖起來。
他顫巍巍從御座上站起來,向黃元和邱公公怒喝道:“誰敢要她性命了?朕讓你們去接她進京,你們竟敢如此相逼!朕的孫女兒朕自會管教,何時輪到你們來狐假虎威?”
言罷猛拍御案,龍顏大怒。
邱公公瑟縮不敢言,忙悄悄瞥向黃元。
黃元昂然站在金殿中央,定定地看着正元帝。
好一會,他才滿心蕭索道:“皇上,杜鵑姑娘並不知皇上心意,她只見皇家一次又一次派人去捉她……”
五皇子急道:“黃翰林慎言!皇上派人去接杜鵑姑娘,乃是想確認她是否九弟之女;若是僅憑人傳言,就認定是皇家血脈,倘或弄錯了呢?”
黃元淡淡瞟了他一眼,對金殿上躬身道:“微臣有一物獻給皇上,請皇上驗看杜鵑是否威烈親王之女;另有杜鵑姑娘吹的曲子,也一併請皇上聽聽。”
五皇子脫口阻道:“大膽,你當這金殿是茶樓?”
八皇子道:“五哥,聽聽何妨?若是侄女所做,定然別有用意。你一心要拿杜鵑進京,因何此時反百般阻擋?”
五皇子聽了啞然。
又疑惑不已:都這時候了,老八怎還這樣鎮定?
正元帝對黃元沉聲道:“呈上來!”
於是黃元轉頭向外招手,一位太監便捧進幾卷卷軸,並一張暗紅色古琴進來。那太監走到御座階前,將卷軸奉上。侍立在正元帝身邊的張公公立即上前接了,一張張展開先看過,然後邱公公才接過去,呈上御案。
正元帝目光一落到畫上,就瞪大了眼睛。
隨着一張張畫呈上去,他緊閉嘴脣,老眼中沁出淚來。
正在這時,“叮咚”幾聲琴音跳出,跟着一聲清鳴,天遠地闊、山高水長,蒼茫之音起處,一股孤寂之感油然而生:
鳳兮鳳兮落塵寰,鴉鵲同檐十數年。
同根相煎雷霆降,一聲悲鳴向青天!
鳳兮鳳兮落深山,飆風肆虐意茫然。
青冥深遠飛不去,四海寬廣棲息難!
鳳兮鳳兮在雲嶺,巉巖間隙勤耕耘。
手捧香茗奉親長,仰問天倫何處尋?
鳳兮鳳兮向青冥,昂首悽聲鳴:天倫何處尋……
鳳兮鳳兮久盤旋,低頭聲聲喚:高堂何時現……
正元帝死死盯着盤坐在大殿中央,就將古琴置於膝上,一邊彈一邊唱的少年,心頭劃過無數情景,雙手撐着金絲楠木龍椅的扶手,明黃龍袍微微輕顫。
殿中一片寂靜,只聽得黃元彈唱。
朝臣們都被一股寂寥無望的情緒攫住心神。
這些人,那不都是歷經人世滄桑和苦難,個個身上都有一本曲折故事,聞此音曲,無不觸動心腸,頓時潸然淚下,心頭滿是感慨和悲涼。
聽到“高堂何時現”一句,勇親王首先承受不住,踉蹌出列,撲倒在階前,痛哭道:“父皇……兒臣……兒臣無德無能,連侄女也不能照拂,反一再爲她帶去劫難,實在愧對秦氏祖先和父皇!愧對九弟……父皇,兒臣不敢奢望大位,也不配……只求父皇接回侄女……”
五皇子悚然驚震,然只愣了一瞬,也上前跪求。
跟着三皇子四皇子六皇子十二皇子等都紛紛跪下。
正元帝老臉上掛着兩滴淚,看着跪在階下的兒子們,又把目光前移,放到黃元身上,咬牙道:“黃元,你好大的膽子!你這是諷刺我天家沒有人倫嗎?”
黃元劃下最後一個音符,仰頭看向皇帝。
大殿中寂然無聲,落針可聞。
勇親王急忙提醒道:“父皇,這是杜鵑唱的。”
“住口!”正元帝喝叱道,“黃元,這詞曲是不是你作的?說!杜鵑跳那樣的舞,斷不能邊跳邊唱。”
原來,黃元呈上去的畫正是杜鵑在林家屋脊上盤旋飛舞的場景。共八幅畫,連成一套動作,活畫出杜鵑當時的風采和功力。但就算她會武功,也不能在展翅高飛的時候,同時還唱歌,所以正元帝有此一問。
黃元伏身道:“是微臣根據杜鵑簫曲所作。”
頓時幾個皇子同時出聲:“你好大的膽子!”
黃元看着喘息的正元帝,落寞道:“微臣自小被狼叼走,後被人救下,正是這時候家母撿回了杜鵑。那年微臣不幸下獄,黃家找來,杜鵑在公堂上說:‘……血脈至親,別說他只是暫時獲罪,便是這時被判斬立決,行刑之前也要認了回家。黃元,生是黃家人,死是黃家鬼,我黃家絕不會丟棄他的!’微臣當時震動,至此以爲:血脈乃親情之天然維繫。微臣愚鈍,想不通杜鵑一個在深山中長大孤女,怎會跟朝廷立儲牽連起來。她就是先炎威太子之女又如何?並不曾出來興風作浪。”
正元帝深深地看着他不語。
五皇子忽然轉頭對他道:“你愚鈍?本王瞧你聰明的很。這是爲杜鵑造勢呢,諷我天家親情淡薄。然皇室血脈豈是簡單的?自然要先接她進京驗明身份……”
勇親王不待他說完,就打斷他話道:“這時候五哥還掩耳盜鈴?難道不是五哥質疑小弟,才上奏父皇押解杜鵑進京的?說什麼皇家血脈,真是可笑!那黃杜鵑長在深山,什麼時候妄圖攀附皇親了?便是經任三禾親口確認她就是九弟之女,她也還不願來京,五弟口中的富貴,在她不過浮雲耳!”
五皇子理屈,憋出一句道:“難道就這樣任由九弟之女遺落鄉野?你剛不是還說愧對九弟嗎?”
正元帝沉喝道:“不要再說了!退朝!”
說完轉身拂袖而去,邱公公等人忙收拾了畫跟上,又有兩個太監急忙奔下來擡裝茶葉的木箱。
羣臣面面相覷,都看向黃元。
黃元起身,淡然整理袍服。
衆皇子也都站了起來。
勇親王深深注視着黃元,眼中意味莫名。
正在這時,邱公公回頭宣道:“黃翰林,皇上命你御書房見駕。”
黃元躬身道:“微臣遵旨!”
遂跟着邱公公去了。
五皇子等人見情勢突轉,神情均凝重不已,剛纔被歌聲觸動心腸的悲涼消逝,如同雲開霧散,然後看清了大地上的情景,心中又把這一切定爲政治對決和較量。
五皇子對八皇子道:“八弟,侄女真種的好茶呀!”
獻茶、一唱一舞,便讓皇帝軟了心,不但不再追究往事,看這情形,只怕還要接她來京城封賞呢,怎不令他們心驚?
他們都盯着勇親王,以爲這是他一手策劃的。
勇親王嚴厲地看着他道:“五哥以爲,杜鵑不該種茶?不該給長輩送茶?她身無長物,連自己親手種的東西也不能送給親長,唯有一死?”
五皇子沒意思起來,道:“老八,哥哥可沒這麼說。哥哥就誇杜鵑的茶好,等着父皇賞些下來嚐嚐呢。”
其他皇子也紛紛說是,好像對鳳尾茶十分期待。
八皇子掃了他們一眼,忽然一言不發地轉身就走。
這日早朝後,京城權貴豪門熱議紛紛,朝堂暗流洶涌。
正元帝自那日後,再未提起杜鵑。
後宮卻熱鬧起來,衆皇子妃紛紛進宮向皇后請安。
王皇后精神很不好,強顏歡笑,一點不掩飾自己對威烈親王遺落在鄉野女兒的思念和傷心,每見人來,就將黃元作的畫給人看,“瞧,是不是像炎兒?”
有那稍年長的就發現,畫中女子活像衍慶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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