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世龍的上司是陶安然,順字行的老人,資歷比周晉材等人稍弱一等,性子也是沉穩型的,不顯山不露水,但歷次考覈來說,不管是領多少隊伍,陶安然的部下總能排名靠前,這位也是從隊官一路幹上來,這一次走了不少不願離開京師的人,陶安然原本是局百總,他的上司是劉嘉臣千總的一個直系心腹,這一次也離開了,陶安然被提拔上來,並且兼任司訓導官,職權一下子大的多了,這人卻並沒有什麼變化,剛剛到大營校場接旨,有不少人激動的哭出聲來,馬世龍都情難自禁……馬家是世家將門,馬世龍還不到二十就已經有了指揮僉事的世職,這是他自己掙得的功勞,按家族傳承,他名下是一個百戶的世職,就這樣叔伯兄弟們平時還鬥個不停,剛剛接旨的時候,他已經幻想馬家宗族年前年後大聚會的時候,當衆告訴那些祖父和伯叔輩的長輩,到時候看看他們的臉色怎麼樣。
馬世龍早早喪父,孤兒寡母不容易,所以看起來恬淡,其實功名心不在任何人之下。
反而是陶安然沒有什麼特殊的模樣,封賞大會過後,還是該怎樣就怎樣,司把總和副把總一共三人,另外一個副總和一個局百總同住,陶安然和馬世龍共用一間宿舍,倒不是舍人營缺這幾間軍官宿舍,而是上頭定下來的規矩,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主官和副手同吃同住,可以儘快縮短距離,拉近交情,同時副手成長的也更快。
在屋子中間有一個點燃了的爐火正旺的爐子,有一根長鐵管排出煙氣,還能燒熱水,每間宿舍都有這麼一座,這爐子是趙士楨的設計之一,將民間用的改良了不少,是舍人營的軍營福利之一,陶安然一進屋就脫了靴子,先用溼毛巾把軍靴擦洗乾淨,然後開始上油,擦亮,沒過一小會兒,就擦的額角冒出細密的汗珠。
馬世龍是指揮同知,正四品,陶安然因爲背景和資歷,直接加封到正三品的都指揮,同時還是左府的都督僉事,再往上就是正二品的都督同知和都督了,很多武官終其一生也到不了這個位置,陶安然才二十餘歲便已經到達很多武人一生的頂點了。
受封如此之高,世職都是指揮使,陶安然卻是渾然不在意的模樣,馬世龍忍不住道:“陶哥,你心性可真是從容,有靜氣,我比你差的遠了。”
陶安然笑笑,手上動作仍然不停,一股牛油香味在屋中瀰漫開來,軍中軍官要保持軍容整儀和威武氣息,也就體現在軍容軍姿上,這長皮靴子製作費時,保養也費時,每天抽出時間來擦軍靴也是舍人營將士們的必修課程。
“我算什麼有靜氣?”陶安然動作不停,嘴裡笑道:“我只是想明白了。都同也好,指揮也罷,朝廷給的這些真不算什麼……街面上穿着錦衣的小官人,才五六歲,或是總角年紀,身上已經有都指揮或是都同的世職了,他們立的是什麼功勞,於國有什麼貢獻?咱們是運道好,跟着大
人才有今天,朝廷給的這官職,俸祿,抵得什麼?在營裡大人給的纔算數……”
馬世龍聽聽,確實是這個道理,不覺得也是點了點頭……在此之前,他馬世龍預備花三十年時間奔到都指揮,不知道要拋灑多少血汗也未必成功,而那些大府出生的小官人,生來就已經是二品三品的武官了。
道理淺顯易懂,馬世龍立刻就懂了,自覺有些慚愧,扯開話題道:“該叫咱們大人爲軍門了,或是大帥。”
“還是叫大人舒服,咱們不必和那些酸腐文人學,什麼老先生,老大人,老公祖,老父母,長官叫下屬纔是某大人……咱不學這套,大人就是大人,只有咱大人一人永遠是咱心裡的大人。”
“其實你們也叫慣了東主吧。”
“這當然也是一種叫法。”
陶安然呵呵一笑,道:“你們這些後來的,總覺得和順字行的夥計有點格格不入,覺得咱們提的太快,不過你們想想,我們早跟大人兩年,多學多少東西,再者,忠心也是花錢買不來的,就拿我來說,十一歲到十三四歲時父母全死了,流落街頭,鑽糞堆取暖,餓急了草都吃的,不遇着大人,現在我在哪兒呢?不敢去想。”
馬世龍默然點頭,舍人營現在有五千人,除了故意安排留守的人員外,大半自主選擇留下的都是從京中招來的,平時忠心再強,到了這個關頭還是明顯有差距,順字行的人根本想都不會去想離開自己大人會怎樣……好在選擇跟隨惟功到遼東的,此時在忠誠度上也是敢拍着胸脯說不在順字行出身的軍官之下了。
他突然醒悟過來,以前和陶安然也很接近,但是對方從來不和自己說起這些,比如拿朝廷名爵不怎麼放在眼裡的話,還有後來人員忠誠度不足的話頭,因爲害怕影響團結,更是營中的禁忌,今日陶安然卻是隨隨便便就說了出來,看來這就是願意隨行人員通過了忠誠度的考驗的原故了。
這時候朱尚駿風風火火闖了進來,他的假期是在年前,已經回家過了五六天,今日回營值守,頂替今天開始回家的軍官。
京中武官很少有輪值的,這個傢伙心眼大,加上兄弟姐妹多,也不少他這一個,所以還是跑了來。
馬世龍就很理解朱尚駿的行爲,舍人營就是另外一個層面的家,相比較而言,在舍人營的生活更有活力,而且更容易找到志同道合,能說到一起去的夥伴。
“和老馬交心哪?”朱尚駿一進來就先摸了個杯子倒水,咕嘟幾口下肚,然後哈哈幾聲,惹的屋子裡兩人也忍不住微笑起來。
“和世龍隨便說說,”陶安然手頭話做完了,蹬腳穿上靴子,笑問道:“你這廝什麼事情這麼高興?”
朱尚駿是局百總兼訓導官,他能升起來也是沾了文化課的光,這廝是紈絝子弟不假,上課叫苦連天也不錯,但好歹底子比普通人強,文化課
學的好,拉高了他的平均分,不然就憑他的軍事素質,能當個隊官就算祖宗墳頭上起蒿子了。
以前的軍訓官現在也分成好幾種了,統一叫做訓導官,周晉材一脈的仍然叫軍訓官,夏天用軍棍,冬天用皮鞭,都是一羣能下狠手的黑臉漢子,平時稱兄道弟,訓練時該抽時絕不會留手。
再有就是朱尚駿這種文化訓導,還有負責將士生活細節和心理調節的生活訓導,三位一體,是舍人營中很得力的一個部門。
“今天開大會接旨,咱沒趕上,不過有報喜的跑到我家了。族裡不少人在家裡商量過年祭祀祖宗的事,正說到我頭上,說我不務正業,在舍人營當個屁都不頂的百總官,老朱家好歹是撫寧侯支脈,族裡指揮啊僉事啊一大堆,千戶百戶更不當回事,咱這小百總真給祖宗丟人。老子知道是撫寧侯不悅意我,加上這一次朱崗這老小子丟了個大人,這些傢伙踩乎咱,再到侯府裡給朱崗老小子說,博他老小子歡心,咱就咬着牙聽着,不想和這些老悖晦的計較,不料報喜人正巧到了,一通鞭炮放過,那些老傢伙的臉色可就真好看了。”
這一通經過被口材極好的朱尚駿指手劃腳的這麼一說,倒也真的是熱鬧好聽,馬世龍這麼深沉內斂的人都聽的哈哈大笑,對着朱尚駿讚道:“你小子說話,跟說書賣嘴的也差不離了。”
“哪兒呀,老馬你誇我了。”朱尚駿又笑道:“總之這一次真忒是熱鬧,老頭子們的臉色就甭提了,咱家老子的世職不過是京衛指揮,三品,就這還不知道是怎麼保下來的,佔役空額買閒都沒咱們的份,都是那些公侯和實職營將的事,老傢伙們也就掛個指揮同知,僉事,就當自己是官兒了,說來笑死了,咱怎麼着,入營才幾天,也落了個指揮使,世職都是指揮僉事。”
“得了,得了。”
陶安然站起身來,笑道:“別尾巴翹上天去,好歹都是正經的朝廷三品四品的武官,人家文臣瞧不起咱武職官,咱們自己得爭一口氣。”
“我呸,皇上危難之時,是誰挽天傾救聖駕?靠他們?姥姥!”
“嗯,文官也就賣個嘴了。”
正經將門子弟,對文官都不會有好印象,大明文武現在涇渭分明,文視武爲奴,武視文爲仇,只是文還在壓制武,武將們也沒有法子,幾十年後形勢倒轉時,武將們也是好好的報了一把子仇,將受文官們的鳥氣吐出來不少。
“年後我們開拔,大人說了,我們將要受到的挑戰不小。”陶安然沒有再理這兩個傢伙的村俚俗語,正經說道:“我們去遼鎮,大人只是掛練兵總兵,朝廷說是給三萬人的兵餉額子,從遼鎮其餘各地擠出來,這樣咱們肯定是成爲衆矢之的,加上沒有正經駐地,凡事就真的都難了,只能在短期之內打幾個響噹噹的大勝仗,堵堵朝中文官的嘴,展現實力,真正在遼鎮打一塊地盤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