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如約而至,今年的英國公府比往年熱鬧的多。
三十那天,還是大開各門,從內宅門到二門,儀門,大堂門,正門,一路洞開,門神福字都是剛剛新張貼掛上去的,看起來就是有喜氣洋洋的感覺,夠格到府裡來祭祀祖宗的全部都有品官在身,全部是一身大紅的吉服禮服穿在身上,樑冠玉帶,富貴風流氣象,不一而足。
所謂熱鬧,就是大房和二房這兩房今年屏棄前嫌,張惟賢這一脈正式承認失敗,在這一次廢立風波中,張惟賢搶先一步和惟功達成了協議,事後兄弟倆人都有不小的功勞,雖是張惟賢仍然是不能和惟功相比,不過這位大少爺大公子似乎也是認了命了。
兒子如此,當爹的還有什麼可說的?張元德也是偃旗息鼓,正式向自己的大哥認輸,內宅裡頭,國公夫人趙氏也消停的多了,比起勢力和在朝廷的影響力來,她的孃家比惟功這個未襲爵的少國公都差的遠了,這還有什麼可斗的?
人心最少表面是齊了,全府上下的丫鬟小子們也個個喜氣洋洋的模樣,張惟功一步步的水漲船高,張元功心情大好,今年過年的年賞也較往年豐厚的多,惟一叫家裡上下不高興的就是又傳來風聲,年後元輔就要再次主持清理勳貴官莊隱田,這件事叫全城的勳貴們心裡都不痛快,但過年時的喜氣將這一些不愉快的心情給沖淡了。
“小五,過來,這是你三老太爺。”
“這是你四太爺。”
“這是九叔,一向在官莊上,要多敬兩杯。”
祭祀祖宗的儀式十分繁瑣,等儀式結束後,全府上下都鬆了口氣。
女眷們在內宅飲酒,男人們佔了幾個大花廳,熙熙攘攘總有一二百人,全部是有品級的,今天也是冠帶在身,顯的格外的雍容華貴。
惟功轉了一圈,頭暈腦漲,後來好歹覷得一個空子,溜了出來。
剛在廊下吹了一陣冷風,因見七叔也慢悠悠踱出來,爺兒倆一對眼,眼中均是笑意。
“怎麼樣,裡頭呆不習慣?”
“嗯,是呆不住。”
那些太爺大爺九叔都是養尊處優白白淨淨的模樣,惟功瞧了半天,估摸着這裡頭有三五個能自己爬上馬的就不錯了,有一些二三十歲的兄弟行的,臉上居然還塗着脂粉,只是塗的很淡,不細看瞧不出來。
這原本是南邊蘇州一帶的惡習,少年郎君也學婦人一樣梳妝打扮,不料南風北襲,現在京中勳貴子弟已經有不少有樣學樣的了。
英國公府原本也是將門將種,居然是這般田地,這樣的大家族聚會,真是聚一次叫惟功彆扭一次。
再者這些親戚議論的無非就是怎麼多撈銀子,多弄田莊,哪家戲子好,演樂衚衕哪個班子不壞,教坊衚衕剛剛有抄沒的官家小姐,細皮白肉,值得去一探究竟……惟功自忖沒有道德潔癖,不過實在是對這
樣的情形有些感冒,享樂是無錯,不過當享樂壓到一切,特別是享樂的人羣還是這個國家負有責任的一羣時,那問題就大了。
事實上不論是太監,文官,武臣,勳貴,外戚,此時多半都是這樣的情形,士大夫也尤其如此,後來明朝局面到不可收拾,明將一投將就能打,官員一投降就變的能幹而清廉,實在了慢因爲明廷爛的不能再爛,流寇聲勢一大,東虜一入關,大家都是有改朝換代的時間終於到了的感覺,人人都急着跳船而不是補救,國家當然就完蛋的快。
惟功心中有一股鬱氣,在廳裡呆不住很正常,不過看看七叔的模樣,他也就明白了,爲什麼張元芳向來在族中被視爲異類……確實也是個異類。
“小五,我是一天一天看着你到今天。”
張元芳今天喝了些酒,有些大舌頭,不過還是一字一板的對惟功道:“你以後還會是國公,手中的權力要比今日還大的多,你要答應我,永遠不要變成今日廳中人的模樣,永遠都不要,成麼?”
“七叔放心……”
惟功答了一句,見有人過來,忙將張元芳一攙,躲在廊檐下另外一角。
“老三,老四,瞧見小五今日的光景不曾?還有大哥,那種巴兒狗般的模樣,叫人瞧着真是噁心。”
說話的是張惟德,另外便是惟平和惟思哥兒倆,張惟賢已經與惟功和解,不過聽着張惟德話裡的意思,似乎這幾個親兄弟之間又有了分歧。
“大哥也是爲了大家好。”
張惟平比前幾年成熟了很多,最少也是敢說話了,當下沉聲道:“你當大哥喜歡巴結小五?大夥兒又喜歡巴結小五?可眼下這局面,不跟着小五走,我們這富貴能保幾年?”
張惟思也道:“二哥你省省吧,前一陣父親在昌平買了一個莊子,管莊的打死了一個佃客,一家子上吊,這事兒是張福的錯,父親先是託人給刑部打招呼,人家理也不理,老五這一次護駕有功,咱爺們又和他和解,刑部的一個姓艾的主事第二天就叫人傳話來,說是鬥殺,動手的判軍流到遼東,張福也沒事人一個了,沒有小五,咱們這虛的國公後人頂個屁用?”
兄弟幾個的話堵的張惟德無話可說,先是冷笑,接着便嘀咕道:“只是以前是那般光景,現在又是這樣,我這心裡一時轉不過彎來。”
“轉不過也得轉!”張惟平斷喝道:“太爺們都能轉,你不能?大夥兒還指着年後他給元輔遞話,清田的時候給咱們英國公府留點情面……不要說元輔不講私情,當年老成國公和他有過約定,各家清丈退田,成國公府幾乎沒退出什麼來,咱們家小五現在也得勢,憑什麼就不能和成國公府比?”
“嗯,是這個理兒。”
“走吧,回席上去,咱哥幾個都出來不象話。”
張惟德笑了幾聲,說了一句在對面水閣唱曲子的伶
人的笑話,兄弟幾個都笑出聲來,幾年過來,連張惟思都已經快成人了,女色對他們來說都不是禁忌了。
“小五,原本我還想繼續和你說什麼,不過你都聽到了,我倒也省事。”
張元芳神色抑鬱,一手持壺一手拿杯,頗有幾分晉人狂放的感覺,他對惟功道:“以前一直是冷竈,也還罷了,現在叫我當左府僉書,還有和你的關係,這麼多人巴結上來,我還真是受不了……這世道,清者無處可自清乎?小五,年後我就辭官不做,反正現在也短不得我和你七嬸一口吃的。”
惟功知道張元芳以前要出來做事,主要還是要改善條件,然後在族中過繼一個繼承香火。這個年頭,人們多半有鬼神之念,沒有親兒子不要緊,一定要有宗子,不然以後就是孤魂野鬼,不得血食。原本他是被過繼去了,但在張元功不停的努力下又被歸回大宗,現在說叫惟功重回張元芳這一支也是不可能的事,他滿含愧意的對張元芳道:“七叔,等我成了親,一定挑一個好兒子給你,不能叫你和七嬸不得血食。”
張元芳是素知惟功的,知道眼前這小子不輕易承諾,說了就是一口唾沫一個釘,絕不會忽悠自己。他對張元功將惟功要回去當然有所不滿,但是從惟功的前途來說,他又不能阻止,好在這孩子是真心尊敬自己夫妻,現在在英國公府還是和自己夫妻住一起,現在又有這樣的話,張元芳喉頭涌動,眼角也泛起淚花,不過他沒有說什麼,只是重重拍了拍惟功的肩膀,一個字也沒有說。
……
萬曆九年的正月對漢人來說還是老規矩老一套,無非是守歲,祭祀祖宗,拜親訪友,同時就是胡吃海塞的一個過程,由於張居正秉政以來政務較少錯失,地方官也挑的很得力,萬曆早年還有派中樞侍郎爲巡撫巡邊之事,各方平安,縱有一些戰亂,也很少蔓延開來,總是迅速敉平,對大局並無干礙,天下太平,物價平抑,百姓日子過的十分不錯,幾十年前嘉靖皇帝當家時,那是真的家家乾淨,海瑞罵皇帝罵的也不冤枉,自隆慶到萬曆,日子是一天天的好起來了。
順字行在廣寧也開設了分行,專門收義州衛和廣寧一帶的毛皮等特產,由於李家在廣寧和義州勢力極大,蒙古人都忌憚三分,毛皮等貨物幾乎被李家壟斷,順字行要收皮貨和人蔘,只能從李家手裡買,雖然利潤還是有,也是遠遠比不過其餘地方,若是別的地方勢力,順字行少不得要設法,要麼威逼,要麼收買利誘,但面對遼東李家這樣的巨無霸,強橫如順字行的勢力也只能對這地頭蛇低頭,這也是虧順字行的龐大實力和深厚背景,若是換了別家商行,不論是客運生意還是運糧,又或是南貨生意,怕是都被李家一口吃下去了。
在廣寧,西商的勢力也大,不論是山西還是陝西,這兩省的商人因爲和韃靼部落的交往而備受重視,相形之下,順字行便更受排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