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東堂規制很大,正如它的名字一樣,是一種權勢和地位的象徵。
夠資格到這裡開會的當然不多,而能夠主持會議的,毫無疑問就是三大巨頭。
等惟功進來的時候,三大巨頭中的兩位已經站起身來了。
打頭的是一個穿着紅袍的乾瘦文官,欽差巡撫遼東地方兼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周永泰,在惟功出京時,周永泰剛剛把遼東減免徭役和額定兵員有差的奏疏送上去,整體來說,遼東增收了不少糧食,不過仍然趕不上國初時候,洪武年間,一開始設遼都行都司時,軍戶有二十七萬戶,額兵十九萬零三百餘人,一年需蘇州府從海運十二萬石以上的糧食來給遼東都司,因爲一個旗兵年俸是十二石,百戶一年二十餘石,千戶以上一年三十六石起,這俸祿跟打發要飯的差不多,後來就開始設屯田軍屯田,幾年之後,遼東糧食就能自給自足,並且可以向朝廷交糧,到萬曆年間,糧食年年歉收,最要緊的就是壓迫深重,軍戶屢屢逃亡,將門隱田太多,將壓力不停轉嫁到普通軍戶上。
對這些事周永泰深知肚明,在他的主持下,清出了一成的隱田,這使遼東田畝增加,收入也大爲增加,同時減免勞役,省下不少銀子,同時財稅也有增收。
總體來說這是一個幹吏,當然,也是會察顏觀色的官場老狐狸,所謂上有好下必從,周永泰等地方巡撫這麼賣力的清丈查田,不惜得罪地方勢力,無非就是希圖來自中樞的賞識。
在周永泰身旁是一個戴三山帽穿着大紅蟒服,腰佩玉帶的中年太監,這就是鎮守遼東太監了。
在這兩人身後,則是穿着七品文官袍服,卻昂然站在巡撫和鎮守太監身後的巡按,位卑職高,典型的以小制大。
“末將見過軍門。”
“見過韓公公。”
“見過郭大人。”
周永泰是巡撫,同時有欽差贊理軍務,所以稱軍門也不爲過,但他這個軍門成色嚴重不足,一般的巡撫加兵部侍郎就是武官的直屬上司,加僉都御史就有考察文武官員的權力,是有管理和監督兩層大權,所以巡撫就是真正的封疆大吏,大權在握。而且爲了掌握軍權,一般巡撫還加提督軍務的字樣,周永泰在將門權重的遼東,只加上贊理軍務的頭銜,在軍事上幾乎就沒有什麼存在感了。
這還不如張學顏當年,張學顏在遼東時軍情很多,經常到處巡看,修修軍堡臺站什麼的,周永泰這幾年除了清丈田畝和核實官兵馬匹軍器數字,幾乎就沒幹過什麼正事了。
看這巡撫的臉色,乾瘦枯黃,似乎也真沒少受氣,一副受氣包的模樣。
在他身後的郭巡按,年輕氣盛,眉毛濃厚,看着就一副氣沖沖的樣子,郭思極在遼東動輒彈劾李成樑父子,現在終於能離開,想必也鬆了口氣。
“本官聽聞朝廷派張帥前來遼陽,不覺鬆了口氣啊。”周永泰臉上笑眯眯的,他似乎是拿定了主意,對李成樑和張惟功兩個都
不得罪,左右逢迎即可。
“軍門過獎了。”惟功不卑不亢的答話。
郭思極揖手還禮,比起周永泰更客氣一些,他和京中的好友梅國楨和盧洪春等人有聯繫,雖然不是張黨,但有一些香火情,對惟功也較爲佩服和認可。
“少國公這禮咱家受不得,咱家少時經常到貴府去傳旨,世宗皇爺在時就經常賞賜貴府,先帝爺也是,今上與貴府更是親厚,可惜咱到遼東來了,隆慶之後就沒到貴府去過了。”
怪不得這韓太監與惟功一臉親熱模樣,原來是英國公府在宮裡的老關係,不過估計也是在京中不得志的,不然的話放到江南富裕地方也罷了,放到遼東來,差使不服,撈不着幾個錢。
與這迎上來的幾位寒暄了幾句,惟功便深吸口氣,往中間那人望過去。
巡撫,巡按,鎮守太監都起來迎接,還有人端坐不動,大刀金刀也似的坐在位置正中,放眼遼東,除了李成樑還能是誰?
惟功先瞟了李成樑一眼,與他多年前在薊州看到的李成樑一樣,這麼多年的風霜雨雪和馬上征戰的生涯對李成樑的健康和模樣都沒有任何影響,雖然他已經五十六歲,年近六十花甲,但仍然腰背挺直,頭髮烏黑,兩眼炯炯有神,看向惟功時,目光凌厲,目光似有神。
“末將張惟功,參見李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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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李成樑已經封爵,不過仍願人以武職相稱,萬曆七年時,張居正因爲李成樑的功勞難蓋,主動上奏,替李成樑請爵。
後人評價,遼東戰事不斷,成樑斬首不斷,立功不絕,乃二百年來斬首最多,立功最厚者,百年之下,武將惟一得封爵者成樑也。
相比較之下,薊門無事,戚繼光無功可奏,一枯一榮,見證着明朝的興衰。
蟒袍,金冠,玉帶,李成樑今日沒有穿甲胃,他畢竟年紀大了,喜歡穿輕便的衣服,況且他知道張惟功來,故意穿上這一身伯爵的顯耀服飾。
這是向這個青年人表明,你不僅在軍職上在我之下,便是你的未來國公的爵位也不算什麼,你的國公是世襲祖傳,而我憑着一刀一槍,卻已經成爲一百多年來大明唯一得到封爵的勳貴,我的滿門全部受封,世襲錦衣衛之職皇帝親口說可以傳諸萬世,與國同休,我的九個兒子現在最低也都做到了參將,都指揮,這一身功業,你小子豈能比得?
在李成樑斜視過來的目光之中,惟功發現了這種睥睨一切的感覺,他微微擡頭,眼神坦然的看向李成樑。
四目對視,儘管李成樑有強大的自信和心理優勢,不過他不習慣這樣的對視,當下將目光微微錯開。
錯開之後,李成樑便大爲懊惱,眼前這小子,果真憊懶萬分,一不小心,營造的氣勢就被這小子給破壞了。
“惟功你遠來辛苦,原本該置酒替你接風,然後再送你上任。”李成樑擺出一副上位者的模樣,也不讓惟功坐下,淡淡的道:“怎料有突然的軍情,泰寧部的酋長速把
亥與其弟炒花,其子卜言兔率部十萬衆來犯義州,軍情緊急,我等只能先聚集商議,接風之事,恕我們失禮了。”
“李帥言重了。”惟功呵呵一笑,答道:“末將晚生後輩,僥倖得總兵之位,前來遼鎮,惟思報效皇恩要緊,酒宴只是小事,有李帥的話,末將已經感激不盡。”
他的話,十分圓滑,滴水不漏,李成樑不覺皺眉,他感覺眼前這青年雖然年輕,但畢竟是在京城的勳貴圈子裡滾出來的,看來十分難對付。
不過他這種情緒只是眨眼功夫就消失不見了,代之而起的還是揮散不去的傲氣。
遼東這塊地方,說來說去還是軍功爲第一,官場手腕,權術生存,在別的地方可能管用,在這裡,都是屁!
此時周永泰和郭思極,韓太監都分別坐下,周永泰面露憂色,道:“上次黃臺吉等人一併前來,被李帥斬首四百餘級,倉皇逃竄,這一次速把亥又來,真真是沒完了。”
“北虜就是這般德性。”李成樑面露輕蔑之色,不屑道:“記吃不記打,說是來打義州,其實就是搶邊民一些用具就滿足了。”
“竊以爲大帥不可掉以輕心。”郭思極要走了,此時便奮勇開炮道:“此時剛剛開春,虜馬也很瘦弱,又沒到收穫之時,最早還得過兩個月,虜騎來搶什麼?就真的搶點鐵鍋回去?是以下官覺得,虜騎這幾次興軍,果真是以義州或廣寧爲目標,上一次大帥調半數以上家丁,奮勇出擊,此番亦不可輕敵。”
以巡按的身份,這一番話是必須要說的,說了沒責任,不說背黑鍋,反正上陣打仗還是丘八去,郭思極說完之後,便是一臉的輕鬆。
李成樑臉上的輕視之色更加明顯了,這些文官,他秀才的身份根本得不到認同,屢試不中之後他接了祖上留傳的武職,十年不到就坐上了遼鎮總兵的位子,用兵之道,騎戰之法,這是他李成樑的獨得之秘,一個三十來歲的手無縛雞之力的毛頭小子也在這裡對他指指點點,真是可笑之極。
不過他也較爲認同郭思極的話,速把亥這老貨,爲亂遼東一帶已經二十七年,還是嘉靖年間就在折騰了,當年的兀良哈三衛曾經是大明恭順的奴僕,朵顏部曾經幫助太宗皇帝參與靖難之役,後來大明放棄大寧都司,兀良哈三衛成爲邊患,鬧騰的最厲害的便是朵顏部和泰寧部,而自嘉靖年間之後,速把亥這個泰寧部的酋長就鬧騰的最爲厲害,幾乎是年年入邊,不搶一把心裡就不舒服。
“若是能擒殺此奴酋……”李成樑喃喃自語,眼中精光四射。
“大帥,出兵吧,叫末將去就行了。”標下副將姚大節也是一個勇將,圓臉大頭,幾乎沒有脖子,身材五短,渾身蓄滿勁力的感覺。
參將徐國輔,李寧,遊擊李芳春,李平胡,李定,千總李有寧,指揮李餘昌等人一起叫嚷起來。
在這裡,幾乎全部都是李成樑的心腹,主憂臣辱,看到李成樑陷入沉思,這些將領開始紛紛請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