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關城,一路前行,張簡修感覺自己的腳越來越沉重,幾乎要走不下去。
他是從江陵一路過來,原本和張懋修張允修弟兄幾個,還有幾個侄兒,一家應該被髮到雲南。按皇帝所說的,是發往“煙瘴地面”,這地方,要麼貴州,要麼雲南。
大明的犯官要麼雲貴,要麼是發往甘肅,遼東,這幾十年來因爲遼東戰事遠遠多過別處,所以發配上路的,十之七八都往遼東去了。
當然,不是犯了重罪又不夠格判斬的,一般都是打幾十板子了事,地方官極少判流刑。原因也簡單,一判流刑,就得派差役將犯人軍流上路,這一流刑最少幾千裡,還得派好幾個差官,一路來回開銷不小,人也辛苦,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省則省。
張家的事情當然不能按平常的規矩辦理,聖旨一下,地方官就催促起行,一家子悽悽慘慘的收拾了僅餘的行李包裹南行,張簡修往南不到二百里,又有部文下來,說是此人當過武官,發往遼東效力。
這一下,不僅發配,還和家人決別,當日一家大小抱哭成一團,想起過世的父親和在京時的光景,再想起自殺的大哥,那股子悽惶勁,也就不必多提了。
北上也是十分辛苦,押解差役自己也形同流放,十分辛苦,對張簡修多般辱罵和虐待,這一路行來,張簡修心中有一個希望,那就是惟功沒有忘記他!
從南下改成北上,就是一個明顯的例證!
過了關門,再下寧遠,繼續前行,兩個選擇,沿着河道坐船,到牛莊驛,往遼陽或瀋陽,要麼就是從錦州沿大淩河北上,往廣寧和義州衛去。
張簡修原本的道路,應該是往廣寧去。
這幾年,別處安靜,惟有廣寧,幾乎年年有警,隔年就有一場大戰。
自萬曆十年黑石炭部和泰寧部入侵瀋陽衛之後,萬曆十一年插漢親率二十萬大軍,當然,其中九成是普通的牧人來犯廣寧,一場仗打的天昏地暗,遼鎮向上報斬首四百餘級,顯然只是打成了消耗戰,沒有真正的殲滅敵人。
不過好在廣寧是一場野戰,遼鎮在瀋陽一役的面子找補了不少回來。如果回回如瀋陽那樣縮在城裡不出來,那臉面早就丟光了。
萬曆十二年春夏之交,這一次又是黃臺吉爲首,加上喀喇沁喀爾喀的十幾個小部落,還有泰寧部,又是十幾萬人,其中一兩萬披甲,遼鎮又集結大兵,在義州衛一帶與敵騎交戰,報斬首六十餘人。
每次遼鎮都是有捷報,但斬首則越來越少。
每年一戰,東西不定,對遼鎮的考驗很大,壓力倍增,謫戍遼東的健壯軍囚,要麼開原鐵嶺,要麼廣寧,這兩年,多半是往廣寧去了。
“死賊囚,老子們爲了你,腳都走爛掉。”
一個差役看到張簡修有猶豫之意,上手就是一棒,砰然一聲,打在背上。
“這傢伙還以爲自己還是宰相的兒子呢。”另一個差役譏笑道:“到了廣寧,編到營伍裡,拿去服苦役,上陣也是要當選鋒,你們看他能活幾年。”
“壯是壯,兩三年撐的下來。
”
“不一定,越是壯的,越難熬下來。”
這幾個差役,開始時對張簡修還客氣,一路到遼東,發覺這個宰相的兒子毫無人掛念,也沒有什麼張居正的門生故舊來致意,一路上的地方官毫無照應的意思,到了此時,他們還留什麼情面?公門中人,良善的不是沒有,但真是鳳毛麟角,現在已經是非打即罵了。
正當衆人落力奚落張簡修的時候,一隊騎士,風馳電卷般的衝了過來。
人並不多,不過數十騎,但威勢真的駭人,地動山搖,速度極快,因而給人一種極大的威壓之感。
戰馬上的騎士,明盔亮甲的多,光線之下,銀光閃爍,一看就知道是精銳非常的騎兵。
這樣的情形,遼鎮中人還算偶然可見,這些江陵來的差官,一生也沒有見過幾回。
當下腿都駭的軟了,站在原地,不敢動彈。
張簡修心知有異,兩眼放出希翼的光彩出來。
“是不是江陵來的?”
一個黑臉大漢,跨下一匹神駿之極的駿馬,快馬疾馳,接近些的時候,衆人竟是看到這黑臉漢子戴着的是大帽,身上穿的卻是絲織的麒麟服,華彩燦然,腰間一柄寶刀,刀柄上鑲嵌着極大的綠寶石,一看這一身行頭,就知道是第一等的貴人。
“是,是。”
差官們嚇的半死,也只得答應着,那漢子不理他們,兜馬轉了一圈,看到了張簡修,頓時就是眼前一亮。
“簡修哥!”黑臉漢子先叫一聲,接着就是盤腿下馬,動作漂亮迅捷。
下地之後,就是大步到張簡修跟前,兩膀一抱,彼此對視,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晉材,你現在真變了個人了。”
“人都這樣說?”周晉材呵呵一笑,答說道:“我去年成的親,現在兒子已經會滿地爬了。”
“可惜沒喝到你的喜酒!”張簡修有不勝遺憾之感。順字行的老人們,他和周晉材佟士祿王樂亭幾個交誼頗爲深厚,大家都是直性子,也好武,年紀相差也不多,所以相處的十分融洽。
說話的功夫,後頭數十騎趕到,卻是佟士祿等人,見面之後,當然歡喜不禁。
“這些差官,拿下了。”
周晉材掃視一眼,看到張簡修的模樣和差官的模樣,心裡有數,立刻下令。
跟來的騎兵暴諾一聲,兩三人撲一個,撲小雞一樣,把一羣差官全部拿了下來。
“你們是哪裡的兵?”差官頭兒是一個正經的經制差役,倒是頗有幾分脾氣,這會鎮定下來,厲聲道:“我們有本省巡撫和知府開的大令,押解此人到遼東,不曾交接,對上對下都不好交代!”
他的話,十分有底氣,也並不怎麼將這一羣軍人看在眼裡。
雖然穿麒麟服的看起來是個高級武官,後來的也是繡獅子補服或繡熊羆補服,但在湖廣地方,文官地位遠在軍人之上,這差役在衙門裡見過勳陽總兵拿着手本對自己家知府大人嗑頭,那副畢恭畢敬的模樣,叫府衙的人看的十分清楚。那總兵的所求,不過是江陵府每年多支
應幾千石穀子。
爲了幾千石穀子,當時人人都是撇嘴。
眼前這夥軍將,看着駭人,不過,還能比總兵更大不成?
這麼想着,底氣就足了。
“你們這一路上,虐待他沒有?”
“沒有。”差役頭兒抗聲道:“人犯有時故意拖延,給他幾棒,叫他快些走是真的,故意虐待,那當然是沒有的事。”
這麼一小會功夫,四周聚集了不少遼鎮的官兵。
看到周晉材一夥,衆人認得是遼陽來的,當下都是十分好奇,打量着這一夥遼陽軍人,想看看他們到底有何不同。
“放人吧。”差役頭兒緊接着又道:“流放是聖旨,是撫、按、還有知府大人的令諭,你們要造反不成?”
“呵呵,還真牛氣。”
周晉材笑對左右道:“你看他們,打的敬修哥遍體是傷,還這麼牛皮哄哄的對我們說話,你們說,該怎辦?”
“全殺了。”周晉材沒有等人回答,立時下令。
“是,殺了。”
一聲令下,衆人響應,立時都答應着。
“殺我們?”差役們都冷笑起來,這些人,真要造反不成?
“嘿,不知死的貨。”
佟士祿上前,抽出馬刀,刀身向前一送,直刺入一個差役的胸膛,如刀切豆腐,一刀刺過,頓時了帳。
那差役蹬腿的時候,另外幾人,都是抽刀,或劈砍,或直刺,五六個差役,眨眼功夫,全被刺死砍死。
鮮血淋漓,伏屍滿地,有人一時還未死,伏在地上抽搐,在哭泣,呻吟。
動手的人也不理他們,都受的致命傷,只是一直未死也好,叫他們受些活罪,衆人只是拿布抹淨長刀上的鮮血,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遼鎮衆人,均是看的呆徵住了,張簡修也呆住了,他也想過到遼陽地頭,對這些豬狗不如的差役進行報復,不過預想之中,只是狠狠打對方一頓,倒沒想到,周晉材雲淡風輕一句話,就是將人殺了。
“這是大人的意思。”看到張簡修發呆,周晉材一笑,低聲語道:“屍體帶走,死無對證,未必祖承訓爲這幾個死鬼和大人打擂臺?這麼做,也是大人故意爲之,叫有些人不要做的太過份了,對懋修哥和允修他們,也有好處。”
張簡修沒想到惟功用心如此之深,當下鼻子一酸,問道:“他人呢?”
“隨後就到,我們都在關門這等他。”
“似乎還有要緊的事?”
張簡修知道遼陽鎮的運行體系,大家平時都忙的要死,比普通軍鎮事務繁雜十倍,眼前周晉材等人都是身負重任的人,現在做的是打前站的差事,爲自己一個人,就算張居正在世也沒有必要,更何況現在。
“我們的總兵夫人已經在路上了。”周晉材微笑道:本鎮上下,除非公務實在脫不開身的,中高層武官,這幾天會悉數到此了。”
“原來如此。”張簡修亦是面露微笑,他與惟功和李成功兄弟也是相識十餘年了,此時亦是情不自禁,替他們高興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