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無關官員的混亂,兵部尚書王一鄂感覺自己毫無疑問是最倒黴的一個。
昨日接到軍報,他幾乎懷疑是自己看錯了數字,但遼陽塘馬是一個遊擊銜的衛指揮同知,也屬於高級武官,派這樣的塘馬前來,顯然不可能是送一份錯誤的塘報,而且,這個塘馬說明,後頭還有源源不斷的具體戰報分批由塘馬送過來,並且,俘虜的好幾個北虜的臺吉,還有千多個鄂托克以上資歷的北虜中的高官貴族,由遼陽派出三千騎兵押送至山海關,只要朝廷允許,就會獻俘闕下。
一般來說,獻俘都得是大勝,遼鎮打了這麼多年,但也沒有獻俘的事,本朝這十幾年來也沒有獻俘之事,只有前朝,在數次大征伐斬首過萬,俘虜十幾二十萬生苗的大戰事中,會將不少有身份的俘虜送到京城獻俘,並且會在俘虜之中,挑選一些年紀小長相也不壞的伶俐少年,閹割了之後,做爲宮中宦官的補充。
這是本朝的傳統,有一些著名的大太監,來歷出身就是獻俘的夷人少年。
不夠資格的戰報當然根本不可能有獻俘的打算,王一鄂絲毫不覺得遼陽的舉動有什麼無禮的地方……事實上,這樣的戰報如果不舉行獻俘大典的話,就算是萬曆皇帝也沒有辦法對天下人解釋,甚至也沒有辦法對祖宗解釋的……斬首三萬一千級,全部是北虜精壯,首級已經由遼東巡撫和巡按一起按臨遼陽點驗過,這也是戰報爲什麼姍姍來遲的原因,遼東方面是最早得到消息的,撫、按在震驚之餘,也是一起趕赴遼陽,點算首級,遼陽的塘報裡特別指明,巡撫和巡按都是親自帶人點驗檢查過,確切是真實壯夷無疑。
這個申時,肯定能叫舉朝洶涌的質疑爲之失聲。
現在的遼東撫、按都是以剛直之名聞名,而且李成樑也是因爲兩人的彈劾而落職,有這兩個地方鎮守文臣的證明,足以說明遼陽的軍報是確切無疑,毫無摻水的真實軍報!
斬首三萬一千級!
王一鄂在展開軍報閱讀的第一瞬間就原諒了提塘官被捏住脖子公雞一般的叫聲,他自己也是大聲驚呼出聲,當時幾乎要暈厥過去。
哪怕是大明王師對生苗這樣孱弱無能,沒有甲胃,沒有軍法部勒,沒有合格兵器的純粹的落後野蠻的山民的戰爭,也從來沒有一役斬首三萬多級的記錄,而遼陽對抗的可是真正的北虜,北虜之中的精銳!
戰報上寫的清清楚楚,遼陽三路出擊,全部完成了預先的戰略目標。
左路一直打到大寧都司故地以北,完全收復了大寧都司故地四百多裡地方圓的廣大地域,自大明永樂年放棄大寧都司之後,這是王師第一次重新踏臨故土。
並且還不止如此,左路軍是在大寧都司北部與北虜的泰寧部和插漢部主力決戰,打完了之後,兵鋒一直到翁牛特部腹地,使泰寧部元氣大傷,後來才慢慢收縮,防備插漢部的進襲。
中路,則是完全以開原北陸路的方向進擊,達到韓州爲止,也
是收復數百里方圓的土地,遼金故地的州縣,大明的幾個奴兒干都司的衛所故地,亦被收回。
右路,則是開原東陸路方向,也是收復了大半福餘部故地,福餘部幾乎被打跨,剩下的殘餘不到兩萬人丁,有臺吉直接在騷擾明軍後路不成以後直接投降,這說明了福餘部已經跨了,不論是意志還是決心都是跨了下來。
三路出擊,每一路都有大勝,不論是泰寧部,插漢部,還是嫩江科爾沁,巴林,奈曼,弘吉刺,或是福餘部,幾十萬人的北虜各部被打的雞飛狗走,潰不成軍,牧民大量被殺,被俘,遼陽軍報上更叫人震驚的除了斬首之外,就是俘虜了七萬多人的北虜,北虜的具體人丁數,大明當然不可能知道,但插漢和朵顏三衛等大小部落加起來,男丁最多也就四十萬人左右,連同孩子,女人,也不會超過百萬人。
加上漠北三部,土默特,衛拉特蒙古等等,包括老弱婦孺在內,當世的蒙古人也不會超過二百萬人。
這其實已經很多了,包含的地域包括遼東和奴兒干都司地方,漠北,漠南,河套,甘肅,寧夏,後世的新疆地方等等,幅員萬里,是故元和幾個蒙古汗國一多半地方的蒙古人計算在內,纔有這樣的人丁數字。
與大明素無關係,沒有互相攻伐過的極西地方的蒙古人,中亞地方的蒙古人,可能也還有百萬之數,但有一些已經土著化,與大明面對的這些蒙古部落已經沒有太大的關係了。
成吉思汗興起時,真正的蒙古人不過幾十萬人,軍隊不過十幾萬人,到這個時代,草原別的部族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一律爲“蒙古”,就象柔然強盛時,地圖上標註的只有柔然,突厥強盛便只有突厥,但如蒙古這樣,將所有部族漸漸同化爲真正的整體部族還是沒有前例的,也算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
對遼陽來說,一陣斬首和俘虜蒙古壯年男丁十萬人,這等於是把一向與大明爲敵的蒙古諸部的一隻胳膊斬了下來,他們最少失去了四分之一的力量,甚至更多。
可以說,除了少數的部落之外,多半的與遼陽直接交界的蒙古諸部是沒有什麼雄心壯志繼續與大明爲敵,或是想着要復仇了。
另外,就是俘獲的大量物資,甲仗過萬,氈包過萬,皮子無數,各種物資無數,牛羊羣近二十萬頭,這可能是福餘諸部一半以上的物資儲備。
連王一鄂都是清楚明白,今年冬天,對這些打了敗仗的蒙古部族可能不止是“難過”這麼簡單,而是意味着女人和孩子,當然首當其衝的是老人大量的如枯葉從樹枝上掉落那樣,這些婦孺老人,將會大量的死去。
遼陽這一封戰報,蘊含的東西實在太多,可以說,這戰報上如果一切屬實的話,屬於國朝自洪武年間過後對蒙古的第一大勝,戰績與藍玉的捕魚兒海一役差不多,但距離卻是二百多年,連被譽爲太宗成祖皇帝的永樂年間,數次大征伐斬下的首級也沒有這一次多,更不必提俘虜的這些麼多的北虜牧民
和大量的牧羣了。
太宗皇帝泉下有知,寧當慚愧乎?
當然,這種念頭,在王一鄂的腦海中是稍縱即逝,他可不會拿自己的身家性命來開玩笑,這樣的事,想一想也是大逆不道。
而且,他被另外的事所困擾着,甚至在自己本兵任內有這樣的罕見大捷的喜悅都被沖淡了很多。
“該死的顧叔時,書生空談誤國,果不其然,他自己還無所謂,卻把老夫害慘了。”
徐階一脈出身,江南籍官員,王一鄂毫無疑問的偏向東林,在顧憲成打了包票之後,在內閣王一鄂也是旗幟鮮明的站在了遼陽的對面,以自己豐富的政務軍務經驗和本兵的職位向內閣保證,遼陽絕不可能有什麼象樣的勝利。
事隔數日之後,遼陽的軍報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重重的抽在了他的臉上。
他到現在還能記起內閣諸公那陰鬱的面孔,申時行一反常態的高聲質問,王家屏窮追猛打,許國和王錫爵,沈鯉,也是一副不滿的表情。
特別是許國,可能是對遼陽慚愧,還是自愧於這一陣子對自己決策失誤的愧悔,許國對王一鄂幾乎是不講任何情面的追擊,聲聲質問,幾乎弄的王一鄂下不來臺。
當時就是汗透重衣,這樣初冬時的凜洌天氣,雖然內閣中已經生着火盆取暖,但對王一鄂來說,仍然是十分不愉快的經歷。
由此一次,他算是對顧憲成等人失望透頂,甚至隱隱有憎恨之意了。
現在的當務之急,當然是公諸於衆,熄滅謠言,使內外相安。
而現在王一鄂還不能公諸於衆,甚至用將兵部封衙,提塘官和塘馬一律滯留在兵部大堂的原因就是,內閣要搶先一步,先向皇帝稟報和解釋!
在內閣解釋清楚之前,任何人都不能知道確切的詳情!
……
……
萬曆今日的計劃是到西苑釣魚,對他來說,喜靜不喜動已經成爲了他的生活常態,外朝的紛爭和那些險惡人心叫他厭煩,宮中的繁文縟節也並不能使他愉快,不見大臣,只看要緊軍國大事,拋卻這些煩惱,將國政委給自己信任的大臣,萬曆皇帝從十一年起開始真正親裁大政之後不久,一直到萬曆晚年,三十多年的時間,就是這樣過來的。
陪同他的是他的寵妃鄭氏,在與皇后十年的友好時光之後,萬曆發覺自己對皇后的感情越來越淡薄,剩下的就只是當年情誼的延續,而鄭氏的長相是俏麗可人,遠在皇后之上,但打動萬曆的不是這些,宮中絕不缺乏美人,而缺乏的是如鄭氏這樣能解讀萬曆心意,事事做到人先,幾乎是萬曆一動,鄭氏就能做出相應反應的女人。
幾乎是在萬曆微微一咳的時候,鄭氏已經將自己親手泡製的上等大紅袍奉上,茶香繚繞於萬曆的鼻間,茶溫也正是不冷不熱之間,一切都是他最喜歡的,看着眼前這個女子,萬曆悠然想道:“這纔是吾的女人,不是皇后,也不是什麼貴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