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那人的話,剛剛還在嘲諷張元芳的衆人一時俱是呆徵住了。
誰也不曾想到,一句玩話,居然當真?
真的是張惟功領着遼陽兵馬,打了這麼一個大捷勝仗出來?
剛剛叫的最兇的一個都督僉事對着張元芳吶吶道:“老七,剛剛三叔是和你說個笑話,可切莫放在心上。”
“是啊,都是自家人,一脈嫡傳同一個祖宗,莫要當真纔是。”
“惟功那小子立那麼大功,就算不能回來襲爵,朝廷也虧不了他,老七你不如上奏朝廷,既然朝廷不準惟功襲爵,不如還算在你這宗名下,反正當初過繼時,入過宗譜,還請過酒,現在再回來,也是順理成章的喜事。”
張元芳靜靜聽着,臉上幾乎沒有任何的表情,只有他最親近的人才看的出來他內心的波濤洶涌。
和別人一樣,他對遼陽的消息幾乎一無所知。
並不是惟功已經忘了他,事實上惟功幾乎每個月都有信來,銅錘虎頭幾個小孩子的模樣長相,什麼時候會說話了,會調皮了,能爬高上低了……這些事,惟功都會寫信來告訴他,也會和張元芳說些空泛的軍政大策方針,但具體的軍政安排的細節,遼陽兵馬的訓練,構成,組成,運作,還有遼陽地方的財力,物力,這些事關具體的東西,惟功從來不提,張元芳也是從來不問。
不知道,才最安全。
這是叔侄倆人的默契,正是因爲有這種默契,導致張元芳對遼陽情形所知不多,最少,不比朝中的有些人多,此時這樣的大捷消息傳來時,他的腦海中也是如爆炸一般,惟有斬首三萬,俘虜近十萬這樣的數字來回的翻騰着,令得他一時半會間,都無法做出什麼動作,更沒有辦法組織起自己的語言出來。
眼前的這一夥宗親,還有一羣人也是趕了過來,臉上都是帶着諂媚的笑……張惟功立下這樣的不世之功,保有權柄和更進一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沒準將來還是能回京師,獲得比張惟賢更大的權柄,趁着現在是冷竈,趕緊燒上一燒纔是正經。
“元芳,老七,我是你二叔,替我寫封信給惟功,說我家那老二在京閒着沒事,能不能到遼陽謀個差?好歹叫他立些功勞,將來也好有個出路不是?”
“是啊,我家好幾個小子,在京裡平時惹事生非的,叫惟功這個弟弟管教他們一下,可成?”
“老七,這事兒,你可不能往外推?聽說遼陽不少官拜一品二品的都是京衛出身,甚至是那些乞丐叫花子叫惟功給帶了出來,憑什麼帶着外人升官發財,自家人不管不顧的?這不成,你給我好好說說惟功,都是英國公府一脈,可不能忘了祖宗。”
這些人,這會子倒真的是好算計。
他們都是世襲的京衛中人,沒有要緊的原因是不會到外鎮去的,縱觀大明九邊歷任總兵和協臺一級的武將,各衛的都有,但就是缺乏京衛人的身影,只有寥寥無已的幾個京衛出身的憑藉自身的努力成爲一方大將。
在惟功立基之初,這些京衛出身的傢伙當然不可能跟隨,當初舍人營裡也不是沒有英國公府一脈的人,在出京時,他們全部退出了舍人營,事實上,在一開始的訓練之初,大半的京衛子弟就多數退了出去。
只有貧寒人家的子弟,比如郭宇,張豬兒這樣的才堅持了下來。
朱尚駿這樣的世襲都督世家的子弟堅持下來的算是異類,正常的京衛子弟,都是中途之前就倒了下來。
現在看到遼陽大興,大把的軍功等着撈,這些傢伙心思就活泛起來。只要到遼陽掛個名,那些不夠格襲爵的子弟就能圖一個出身,也不要怎麼着,弄一個指揮以上的世職在身上,京裡各世家走動時面子就好看的多,在他們看來,這麼一點小事,惟功和張元芳,總不至於不答應吧?
張元芳已經鎮靜了下來,他看看左右,一張張臉龐上滿是熱切期盼的眼神,他沒有說什麼,只是抿了抿嘴,排開衆人,一句話也沒有說的就揚長而去。
什麼也不說,但蘊藏的含義也足夠了,在場的人,很簡單的就在張元芳的臉上看到只有簡單直接的,甚至是粗暴的蔑視!
張元芳沒有回顧,也沒有仔細去聽身後低低的謾罵聲,現在的他,只沉浸在一種驕傲與自豪情緒之中,他知道,最少在相當長的時間內,自己的心情都會很好,無關權勢,無關地位,這些東西,他不僅毫不在意,甚至是厭惡,只有惟功創造出來的這種氣勢磅礴的偉業,無愧於叔侄兩人當年在小院裡的談古論今和討論兵法的過往時光,他感覺到這樣的偉業中有自己的一份心力,這,就已經足夠了。
對有些人來說,這真的足夠了!
……
……
朝廷的一道道詔旨,很快經由內閣明發出去。
張夢鯉爲薊遼總督,覈實首級和提調獻俘闕下大典的沿途事宜,務使一切順利,在京,由禮部和兵部,加五軍都督府配合,務必把多年已經沒有舉行過的大典進行的順順利利,替大明朝廷增光添彩。
老實說,現在的大明雖然遇着一個不見朝臣,政務也不上心的皇帝,但張居正打下的底子充足的很,現在也沒有萬曆三大徵的財政黑洞,三大政第一徵用銀三四百萬,第二徵用銀七八百萬,第三徵用銀也是數百萬,加起來用銀近兩千萬,這還只是純粹的白銀支出,各省提供的各種物資不在內,各大軍區耗費的軍用物資不在內,死亡的將士和受傷的將士不在內,這三大徵固然是萬曆朝和大明最後的榮耀,因爲畢竟都打贏了,但也是把大明活生生的拖跨了。
最少,在萬曆晚期的時候,朝廷是不會有什麼心力,也不會有財力物力來搞什麼大典了,畢竟就算打的最光采的援朝之役,只是把鬼子壓了回去,並沒有太多的俘虜和斬首,明軍自己的損失只能用慘重來形容……蔚山一役,明軍戰死受傷超過兩萬人,遠遠超過日軍,明軍獲得的只是戰略勝利,戰術上可謂一敗塗地,遼東明軍被削弱的奄奄一息幾乎倒斃,哪裡還有什麼精氣神
搞獻俘這一套?
現在這個時候,可謂是天時地利人和齊備了。
遼陽方面,確定左路軍後撤,與遼鎮做交接,同時,左路軍挑三千精銳,全部由鐵甲騎兵和各騎兵軍種構成,由郭守約帶隊,押送象徵性的幾千北虜俘虜,一路沿廣寧到寧遠,再到山海關,入京師,參與獻俘大典。
京師方面,已經由兵部撥出一部份明甲和裝飾物,用來給這三千騎兵裝備裝飾……遼陽算是小小的發了一筆,這些甲冑都是精工打造,甚至是銀甲或是鍍銀,不僅防護能力強,儀容上也是威風凜凜,每領甲最少值上百兩或大幾十兩銀子,如果不是獻俘大典,京師是不會這麼大方的,這些甲向來是天子校閱時由親軍穿着,後世赫赫有名的出警出衛圖裡就是畫的萬曆年間的大閱情形,那些甲和兵器,便是如圖畫上那般,已經由京師起運,沿途交接給遼陽騎兵。
張夢鯉則親赴永平,就近指揮,沿途的官道加以修葺整修,地方官紳一律出面迎接,官府安排扎牌坊和安排食宿,務必要這些北虜俘虜,感受到天朝的龐大力量和遠超蠻夷的文明。
一切都如烈火烹油一般,只求熱鬧,倒不是太在意花錢。
戶部也是難得大方,畢竟萬曆朝府庫充盈,這一次的事,是洗雪了自嘉靖到萬曆的被土默特部壓着打的恥辱,朱元璋早年的擔憂在嘉靖朝成爲了現實,被北虜重新突破長城沿邊防禦前線,一直打到京師城下,土木之變後雖然也有這樣的事,但那是突發事件,嘉靖到隆慶確實明軍沿邊的實力確實已經在北虜之下,這種恥辱是烙在每個人的心頭,縱使是向來藐視武夫的文官們也並非全然不在意,這一次有這樣的大捷,每個人的情緒都被調動了起來,花費雖多,在衆人眼裡也是值得的。
……
……
因爲大明朝堂已經被獻俘大典一事牽扯了大量精力,京師之中到處都是一片喜氣洋洋,官員們多半在談論此事,公侯伯們也是一樣的興奮,當然也包括五軍都督府內的武夫們。在這個時間,他們短暫的被利用了起來,大明上上下下似乎都記起了這些向來被輕視的傢伙,整個五軍都督府也是在領府事的侯伯們的帶領下,忙碌了起來。
“斬首三萬,俘虜七萬。”看着五軍都督府的忙碌景像,蕭蕭細雨之中,努兒哈赤沒有避雨的打算,而是呆徵徵的喃喃自語着。
努兒哈赤也得到了消息,他在大明京師呆了這麼久,就是要躲避在塞外與惟功的見面。哈達和烏拉各部的貝勒肯定要到明軍大帳去參拜惟功,不知道爲什麼,向來膽略過人,無所畏懼的建州部首領居然十分膽怯,此時消息傳來,大戰應該結束,努兒哈赤在心底裡鬆了口氣,這幾天開始做臨行前的準備,到五軍都督府這邊來便是因爲此事。
但無論如何,聽到斬首數字和俘虜人數的時候,不僅是他,包括建州部的所有隨員,一時都爲之失聲,無論如何,這個斬首和俘虜數字太沉重了,壓的建州部的人,全部喘不過氣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