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黃大成大驚失色,對着李甲道:“叫我去上疏請立皇太子?”
“對嘍。”
李甲面容篤定,沒有絲毫驚慌,看他如此鎮定模樣,慌亂中的黃大成也是鎮定下來,想了一想,終是皺眉不解。
哪怕是在他自己的書房之中,黃大成也是左右顧盼,唯恐被人偷聽了去。
皇帝已經有言在先,絕不準任何人請早立皇太子,連黃大成奏請皇長子出閣講書一事都惹出軒然大波,京城各方大勢力角力,黃大成這樣的低品文官在漩渦之中很難有自保之力,稍有不慎,丟官是小事,丟命纔是大事。
皇帝震怒之下,很可能要對他進行廷杖的!
“老兄放心。”看到黃大成面色慘白,李甲坦率直言道:“這件事老兄當然有一定的風險,皇帝多半會叫錦衣衛對你進行廷杖,但我可以保證,錦衣衛施刑人絕不會真打,就算是有太監監刑也是一樣。老兄性命絕不會有問題,最多受些苦楚,不過,好處就是以後聲名大起,未來仕途可期,最少,將來告老還鄉時,會是一個德高望重的大鄉紳!”
受過廷杖的明朝官員,政治地位是與普通人不大一樣的,被明發上諭關在北鎮撫司的官員,更是聲名鵲起,象當年海瑞,一封奏疏寫的酣暢淋漓,固然有不少腐儒無知之語,但也盡陳當時情弊,嘉靖恨的咬牙切齒,卻也難免深思,這一猶豫,海瑞算保住一命,嘉靖過不多時崩逝,海瑞成了政治上的不敗金身,文官們只能給他升官,不能貶職,否則就是爲難忠臣,而海瑞治世之才並不突出,甚至在江南巡撫任上被人當了槍使,胡幹蠻幹,要動江南士紳的命根子,結果舉朝反對,最終大忠臣海青天也只能不任實職,而且被人潑上污水,終身只能袖手旁觀,政治中樞沒有他什麼事了。
就算如此,海瑞得罪的人再多,也沒有人真敢對付他,這就是忠臣光環的好處。
象黃大成如果受過廷杖,以後一生就可以橫着走了,就象後世的美利堅合衆國的國會榮譽勳章獲得者一樣拉風。
黃大成難免意動,不過還是有不解的地方,問道:“老兄爲什麼能確定錦衣衛不會真的用心打?”
他又道:“我可是聽說過,什麼着實打,用心打,兩腳向外留一命,兩腳合攏必定打死。”
“確有這些事。”李甲也不瞞他,笑着道:“宮中打人,大杖打法是練過的,不出心打你,看着噼裡啪啦打在身上,血肉模糊,其實只是外傷,敷幾天藥就好。打你重傷,就是皮爛骨裂,不死也是廢人,想打死你,几杖下來,外頭好好的,皮也不曾破,裡頭卻是打的稀爛,人是死定了的。”
黃大成聽着這話,不覺面無人色,擺着手道:“這廷杖光環加身雖然是好,不過只怕下官無福消受,還是算了吧。”
他的反應倒也是人之常情,其實後人看明朝當時的文官,只覺得這些傢伙是拿皇帝“涮聲
望”,其實身處這個封建王朝的人,對着錦衣衛,東廠這些皇帝的爪牙,對着無上君威,不測禍福,敢說出“仗義死節只在今日”的人,確實無愧於他心中的學問和節操,而且有非常強悍的膽識,一個普通人,就算知道皇帝不大可能殺人,但那種威脅卻是實實在在的,而且廷杖也不是普通人能受的了的,被一杖打死多人的事情在本朝也時有發生。
不論如何,明朝的讀書人有着難得的風骨,不僅傲視“我大清”,就算兩漢唐宋,相比起來也是毫不遜色的。
當然,這種膽色和骨氣,有時候爭的並不是地方,甚至是無謂之爭,比如“大禮議”一事,其實就是閣老們挑唆文官們利用皇帝家事,威壓剛剛即位的嘉靖,表面只是一樁不值得爭的小事,背後是權力之爭的齷齪事情,被廷杖打死的多名文官,實在是死的並不值得。
而且這種膽色和骨氣也不是人人都有的,本朝文官數萬人,真正敢跳出來在宮門前鬧事的也就幾百人而言,眼前這黃大成就是不敢衝鋒陷陣的一位。
好在他的表現也在李甲的預料之中,當下笑道:“老兄放心,我敢保錦衣衛最多打你至皮肉受傷,將養幾天就能恢復,若是這一點代價也不敢出,那麼我只好去尋別人,你自己只能自求多福。”
黃大成疑道:“爲何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說錦衣衛之事,難道遼陽那位和京裡這位已經是暗中和解了?”
英國公府內訌,張惟賢張惟功兄弟反目,這是國朝一樁人人津津樂道的坊間趣聞,其中不乏添油加醋渲染情節之處,反正公侯之家的內鬥,兄弟紛爭,涉及的東西太多了,編造起來,不乏血腥與情se,若不是張惟賢現在執掌的是錦衣衛,大權在握,衆人不敢攖其鋒,恐怕說書先生們早就編出若干與之相關的段子用來說書了。
“這怎麼可能?”李甲沒有解釋,只淡淡反問。
“確實不可能。”
黃大成也知道自己的說法荒謬了一些,張元功的死因雖然朝廷早就有定論,但在有心人眼裡不是什麼真正的隱秘,衆人沒有說話,不過是礙於張惟賢的得寵和手中的權力,如果是隻有爵位沒有實權的普通公爵,甚至是郡王,親王,有這樣彼此爭奪爵位而導致暗害親兄有害倫常的事發生,早就舉朝沸然,派有司徹查了。
有這麼一樁子事在前,這兄弟二人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攜手合作的。
“那錦衣衛之事?”
“老兄還看不出來?”李甲嘆口氣,解釋道:“張惟賢以前依附在申閣老門下,現在權勢越來越大,有威脅諸多大佬的實力,內閣對錦衣衛已經多次敲打,這一次我們能得到消息坦白說就是錦衣衛那邊主動泄密,否則宮闈秘事事涉閣老,我等如何能有確切消息?”
這話並不算是十分完滿的解釋,黃大成再想想孔學的態度還有孔學背後的張惟賢,頓時也是有釋然之感。
既然
風險不大,收益頗高,黃大成目露兇光,振臂一揮,惡狠狠的道:“幹了!”
……
……
“荒唐,混帳,可惡!”
萬曆在數日後接到了黃大成的奏疏,疏中直言請立皇太子以固國本,並且直言鄭氏有奪嫡之心,而皇帝偏愛福王,講書一事症狀就很明顯了,哪有嫡長皇子和偏妃所出的皇子一併講書的道理?
反正之前的請出閣講書的奏疏也是黃大成所寫,這樣寫起來倒也是理直氣壯的很,疏中直掃萬曆心思,將宮中一些內情如實道出,每句話都象一根長矛,直刺萬曆的心窩。
鄭氏謀奪儲位之事,畢竟是十分隱秘的事,而且僅限於皇帝和少數幾個人知道,畢竟皇長子是皇后嫡出,身份高貴,外朝斷然想不到,皇貴妃居然還有奪嫡的心思。
這封奏疏剛出現時,還有不少文官說黃大成危言聳聽,妄言賣直,不過看看疏中細節,對比一下皇帝對皇長子和皇三子的區別對待,再看皇后和鄭氏的明爭暗鬥……宮闈之事,沒有內廷想的那麼隱秘,還是有不少事情流傳於外,平時想着也就是后妃之間的爭風吃醋的暗鬥,現在結合黃大成的奏疏一想,果然還真有那麼一回事。
萬曆這邊發火,外朝卻是已經炸了營。
黃大成的奏摺就象是在泥塘裡投下去的一塊巨石,濺起來的不知道是多少泥污,舉朝嗡嗡,幾乎人人都咬着牙回家開始構思自己的奏摺……萬曆的好日子算是到了頭,原本歷史時空中的“三大案”的爭國本一案,現在居然用另外一種形式,再次上演。
“朕豈不知立嗣當以嫡長爲貴?黃大成小官妄言賣直,胡說八道,真該叫人將他拿了斬首爲是。”
萬曆氣的胸脯起伏,眼前是張鯨等內廷太監,司禮御馬提督東廠全部是要職在身,皇帝沒有第一時間召見閣臣,而是將張鯨等人叫來,也是隱隱有警告之意,無論如何,內廷不準摻合進這一次的事件之中,不準將事態擴大。
而萬曆無奈之下,也是公開宣稱,立嗣以嫡長爲尊,無論如何,他也不會同意鄭氏的奪嫡請求,這些太監,多半因爲萬曆寵愛鄭氏而與鄭氏交好,對皇后則是沒有什麼交往,萬曆擔心這些傢伙會擅作主張,或是落井下石,如果真的被鄭氏驅使做出什麼對皇后和長哥兒不利的舉動出來,恐怕外朝黃大成的奏疏成真,自己以後就不要想有安生日子可過,而且後世史筆之上,自己虎毒食子的名聲也就落實了,這個後果,就算他是皇帝也擔不起。
是以無論如何,他要將這些自己人先召來,將根腳立穩,否則將來真的出了事情,那可就是後悔莫及。
聽着萬曆的話,衆太監面面相覷,無人敢於接口答聲,只有張鯨以司禮掌印身份兼差提督東廠,當下上前一步,奏道:“皇爺是否要立刻拿黃大成?若要拿他,奴婢立刻派番子前去,需提防此人上疏之後,提前就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