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燈看刺刀 分手吧
偌大一個餐廳,突然陷入了一片完全的靜寂。
每個人都突然僵住了一般,連呼吸的聲音都完全不聞。司令夫人正夾菜的筷子僵在了半空中,大嫂手一鬆,喝湯的勺子噹啷一聲掉進碗裡。
韓越猛的站起身:“你說什麼?再給我重複一遍!”
“韓越!”韓老司令厲聲道,“坐下!”
楚慈坐在那裡,腰背挺得很直,手肘搭在餐桌的邊沿上,修長的食指交叉在一起。他擡起下巴,脖頸微微揚着,顯出一段清瘦挺拔、又有些剛硬的弧度。
“既然你沒聽清楚我可以重複給你聽,韓越,我說,我們分手吧。”
他每說一個字,韓越的臉色就陰沉一分。等他說到最後分手兩個字的時候,韓越的臉色已經能用可怕來形容了。
餐廳裡沒有人說話,甚至沒有人動作。司令夫人和大嫂都屏聲靜氣的坐在那裡,韓老司令眉頭深深皺成了一個川字。
半晌之後韓越才啪的一聲重重放下筷子,冷冷地道:“楚慈,這種笑話你下次最好少說,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
“我也不是。”楚慈語調平淡的說,“你可能覺得我只是說着玩玩,但是沒關係,這兩天東西我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新房子也聯繫好了,只等着簽出租合同然後搬進去。謝謝你這兩年給我帶來的一切,好的也是壞的也是。等回去後我就會離開,一天都不會多留。”
韓越本來是站着的,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坐到了椅子上。整個身體沒有半點力氣,手腳發軟,沒有感覺,好像他整個人都浸泡在冰涼的海水裡,頭腦裡一片空白,耳朵裡嗡嗡的響。
“韓越……”韓老司令皺着眉叫了一聲。
別人也許看不出韓越這時的臉色,他這個當爹的卻十分了解兒子。這個少年得志、桀驁不馴的兒子就像叢林中生長起來的狼崽子一般,受到傷害和挑釁的時候只會發怒,會咆哮,然後猛衝上去把敵人撕咬成一片片,連血帶肉吃進肚子裡。
他不會像現在這樣,除了暴烈和驚怒,更多的是畏懼和悲傷,甚至還有不敢面對殘酷現實的巨大恐慌。
“……爲什麼?”韓越喃喃的問,“不行,你得給我說個理由出來……你得跟我說清楚……到底是爲什麼?!”
楚慈反問:“你非要我說原因嗎,連最後一點情面你都不願留下來嗎?”
韓越一向知道楚慈嘴巴厲害,他只是平時不好多說罷了。真要說起來,他的牙齒是非常毒的。
比如就像現在。
“那好,既然你這麼要求,我就跟你說清楚。”
楚慈換了一個坐姿,看上去就像他平時在電腦前工作一樣,神情寡淡而嚴肅,極度的認真仔細,沒有半點情緒上的影響。
“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我是不喜歡你的,如果將來有機會,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從你身邊離開。這兩年大多數時間你在部隊,每次你一回北京,我就大難臨頭,說話要小心翼翼的順着你的意,做事要再三斟酌不能被你拿捏到錯處,否則你一張口罵人就無所顧忌,那話難聽得讓我一想起來就恨不得拿刀殺了你。韓越,你自己想一想,如果有人指着你的鼻子滿口髒話的罵你,你能忍受他整整兩年嗎?”
韓越愣愣的看着楚慈,半晌說:“……可是你當初沒有跟我說。”
他其實聽不見自己說什麼,因爲極度的慌張和恐懼,他處在一種語無倫次的狀態裡。如果他能聽見自己說什麼的話,就能聽出自己語調中深深的虛弱和害怕。
“是,我沒有說,因爲我沒有辦法說。我能怎麼辦呢?罵又罵不過你,請你滾出我家的那次被你用手銬在椅子上銬了兩天;打又打不過你,好不容易打了你一巴掌,卻被你踢得胃出血進醫院搶救。我想躲不起難道還惹不起嗎,大半夜鎖了門自己在家睡覺,結果門鎖被你用子彈轟開了!你知道當時我有多害怕嗎韓越?我才三十歲不到,好日子沒過過,什麼福都沒享過,萬一被你狂性大發一槍轟了,我死了能找誰說理去?”
韓越張了張口,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韓老司令本來想開口解勸,但是在聽到開槍轟門的時候一下子沒詞兒了,只能責備的看了韓越一眼。
“我跟你在一起只感覺到恥辱和壓抑,每時每刻都是這樣。就像做一個沒有盡頭的噩夢,兩年來只不過每隔幾個月做一次,如今卻是天天做,日子每天都熬不到頭。就算你最近信誓旦旦的要改也沒用,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突然露出本性,張開獠牙把我撕成碎片。——我知道你改不了的。”楚慈突然加重語氣,打斷了韓越將要出口的申辯:“你的脾氣就是這樣,順你者昌逆你者亡,你已經被家庭、身份、背景和地位這一切東西給慣壞了,不可能因爲一個無權無勢任你糟踐的我就改變三十年來養成的習慣。”
韓越的眼底幾乎都紅了,說話聲音斷斷續續幾乎不成句子,“可能的,我會改的……”
“退一萬步說你確實會改,我也沒有等你改好的義務。”楚慈笑了一下,那笑容十分短暫,一下子就過去了,“——韓越,歸根結底我不欠你的,我們本來是陌生人。”
那笑容說不出來是什麼意味,雖然臉上是笑着的,卻沒有半點笑意,反而有種悲傷和灰敗的感覺。
韓越坐在椅子上,彷彿連最後一點力氣都從身體裡溜走了。他說不出話,也無法動作,只能死死的盯着楚慈,眼底佈滿血絲。
“韓司令,你說只要韓家能做主的你都答應我。我敬你是長輩,請你千萬要說到做到。”楚慈一指韓越,說:“否則出了韓家的門,說不定我就會被他活活撕了。”
韓司令嘴脣動了動,最終長長的嘆了口氣:“我會做到的!”
楚慈點點頭站起身:“我去趟衛生間。”
水龍頭一擰,嘩啦一聲掩蓋了外邊餐廳的說話動靜。
楚慈把門反鎖了,一動不動的靠在水池邊上。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雙手在微微的顫抖,心跳得那樣快,彷彿每一下都要從喉嚨裡蹦出來似的。他劇烈的心跳彷彿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以至於他很難站直,不得不依靠在水池邊才能勉強不蹲下去。
韓司令中氣十足的聲音隱約透過緊閉的門,彷彿十分生氣的樣子:“這兩年你還嫌鬧得不夠嗎?……非要鬧出人命來才甘心是不是!……”
韓越彷彿又說了什麼,因爲情緒太過激動,連聲音都變了調,聽不清他到底說的是什麼。
楚慈把手伸到水流底下,就這麼一動不動的站着,連飛濺的水星沾上他的襯衣都恍然不覺。
透過水流可以看見他掌心上有一道淺淺的劃痕,本來就不深,這幾天已經癒合得差不多了,如果不仔細看的話很難分辨出來。那是在切割肌肉的時候,人骨渣子劃破掌心留下的痕跡。
當年他那個正直清廉的父親教他玩刀子的時候,大概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的孩子會用這把刀子去殺人,而且足足分屍分了九十多塊。他父親是那樣正直到幾乎死板的人,滿腦子都是國家和集體,連公家一個小計算器都不敢摸回家來自己用,真正是完全忽略了小家,只想着大家。
他那樣的腦子,大概想象不到這世界上還有諸如此類的醜陋和罪惡的吧。
楚慈緊緊握起雙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肉裡,卻完全感覺不到疼痛。
他全身都在發抖,身體漸漸從水池邊滑下去,蹲坐在冰涼的地面上,把臉埋進膝蓋裡,緊緊的抱住頭。
韓強還活着的時候,他以爲韓強就是仇恨的終結,韓強死了以後,他才發現他其實還深深痛恨着自己。如果不是自己,很多冤孽和仇恨在一開始就不會發生,很多人都不會死,他們應該還好好的活着享受人生。
在來韓家以前,他本來以爲自己會這樣一步步走向死亡,就像老師和她的孩子在瞬間死去那樣,就像侯宏昌在驚駭中死去那樣,就像韓強在流了一地的血,驚恐絕望之後慢慢痛苦而死那樣。
但是在見到韓老司令的時候,他才突然發現自己是那樣天真。仇恨永遠都不會有終結的時候,一旦仇恨的種子被種植到心臟深處,它就一定會抽枝發芽,長成一棵畸形的植物,最終牢牢縛住他的靈魂,讓他一生一世都不得解脫。
韓強不是終結,他自己也不是。
當他看到韓老司令的時候,有那麼一剎那他竟然控制不住自己的雙手。那痛恨強烈得讓人心驚,讓他恨不得撲上去掐死生出了韓強那種兒子的韓老司令,恨不得喝他的血噬他的肉,讓整個韓家都嚐嚐失去父親,失去親人,失去頂樑柱的痛苦。
楚慈用顫抖的手捂住臉,感覺到冰涼的水珠貼在皮膚上,很久才把那駭人的熱度稍微降下去一點。
不能這樣做,千萬不能這樣做……他一遍遍的在心裡告訴自己。
韓強死了,一切都應該結束了。跨過國家和法律的邊界用自己的手奪取別人的性命,這本來就是要遭報應的事情。如果在此之外還傷及無辜的話,那豈不是淪落成侯宏昌、韓強那樣的人渣了嗎?
但是就算一遍遍警告自己不能動手,心裡還仍然有一個充滿仇恨的聲音,始終小聲的勸誘着:爲什麼不能呢?不是已經殺了好幾個人了嗎?再來一個又有什麼關係呢?
子不教父之過,養出那種兒子來,當父親的又能好到哪裡?
如果不是他的面子,韓強怎麼會逃脫法律的制裁?如果不是這樣的家族背景,韓家兄弟怎麼能高高凌駕於法律之上?
明明一切源頭都在他身上,明明一切不幸都源自於他……
兩個不同的聲音在腦海裡爭辯着,耳朵裡嗡嗡直響,頭上劇痛得就好像要炸開一樣。
楚慈猛的站起來,鞠了一捧水往臉上一撲。冰涼沁入皮膚,剎那間楚慈打了個冷戰,思維漸漸清醒起來。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及早離開韓家,離開北京,遠遠躲到一個讓人找不到的偏僻城市,就算是死也死得悄無聲息。那纔是他應該走下去的道路。
衛生間的門被咚咚敲了兩下,韓越疲憊的聲音在外邊響起:“楚慈?”
楚慈動作一頓,慢慢答了聲是。
水流的聲音嘩嘩的,剎那間淹沒了整個狹小的空間。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再次響起韓越的聲音:“……你出來吧,我先送你回去。”
楚慈關了水龍頭,打開衛生間的門。韓越站在門口,僅僅一會兒工夫就像是憔悴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哭過,眼底還紅紅的,看上去有些可怕,又有些可憐。
楚慈問:“你想好了嗎?”
“……你真要分手?”
“嗯。”
“……不改主意了?”
“不改了。”
韓越站在那裡,低着頭,突然苦笑一聲:“我早該想到你會跟老爺子這麼說,這幾天你一直不對勁,我還以爲我做錯什麼了呢弄得你心情不好……跟我這兩年以來,難道你一點開心的事情都沒有嗎?我就這麼壞,讓你連再忍一天都受不了嗎?”
楚慈搖搖頭,突然問了一句:“韓越,你喜歡我?”
韓越一愣,緊接着坦然道:“是,我喜歡你,喜歡得要命。”
“那既然你喜歡我,能不能求你從此以後放我自由?沒有你我能過得很好,你就當是最後喜歡我一次,讓我以後的人生都從此解脫,你說好嗎韓越?”
走廊上一個人都沒有,光線從窗口斜斜的射進來,韓越的身影在地上無限蜿蜒曲折。過了很久他才點點頭,深吸了一口氣,平靜的道:“好。”
他答應得這麼爽快,反而讓楚慈稍微愣了一下。
“你別這麼看着我嘛,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韓越用手揉了揉眼睛,雖然嘴上苦笑着,神態卻很平靜,“我沒想到你竟然這麼討厭我……真沒想到。你看,老爺子都發話了,你是我們家的恩人,總不能連恩人這點小要求都辦不到吧。雖然說實話我挺意外的,而且也很捨不得,但不是有句老話嗎,強扭的瓜不甜什麼的……”
他大概是想把眼底的紅絲揉下去,誰知道卻越揉越紅,到最後幾乎有些潮溼了。
“你別擔心,我會做到做到的,不然那成什麼人了。既然你看着我覺得討厭,我在你身邊你就吃不下飯睡不了覺,那我還能怎麼辦呢,放你離開唄。總不能讓你以後一回憶起我,竟然連一件好事都想不起來吧。雖然現在我也沒做過什麼好事,但是總歸你以後還能想,你走的時候韓越是很爽快的,是沒有爲難你的。這麼想一想,說不定你還能對我保留一點好印象呢。”
楚慈雖然聽着他的話有點古怪,看他神情也平靜得超乎意料,但是韓越能這樣說也確實難得了。他點點頭嘆了口氣,說:“其實我沒有恨你。”
韓越卻好像完全不想再提這個話題了,連忙揉着眼睛轉身往外走去,同時打斷了楚慈:“咱們走吧,回家你不還得收拾東西麼。”
楚慈望着他的身影,遲疑了片刻,最終緊走兩步跟了上去。
韓老司令和司令夫人坐在客廳沙發裡,大概已經知道最終結果了,看他們出來的時候都不做聲。司令夫人連眼睛都沒有擡一下,韓老司令倒是起身把他們送到門口,又低聲對楚慈說了一句:“韓越的事情,真是對不住了……”
楚慈輕聲道:“沒關係。”
韓老司令長嘆一口氣,又叮囑韓越:“送完人以後就趕快回來!”
韓越點點頭,笑了一下,轉身去開車。
回家的一路上氣氛雖然沉重,但是卻很平靜,楚慈沒有開口說一個字,韓越也一反常態的只專注於開車,連眼睛都沒往這邊瞟一下。
到家的時候楚慈徑直去臥室收拾東西。他的行李本來就不多,大部分是衣物和書,還有一些存摺細軟之類。大件東西也不能指望一次帶全,好在他還有鑰匙,等在新租的房子裡安頓好之後,還能開車回來取。
他很快把衣服書本都收拾好,拉起行李箱走到外邊,只見韓越坐在客廳裡抽菸。
就這短短一會兒功夫,他腳下竟然已經丟了五六個菸頭,客廳裡沒有開窗,一股濃重的煙味嗆得人頭痛。
“這麼快啊,”韓越看他出來,還苦笑了一下:“我以爲還要再等一會兒呢。”
“不用送了,我自己開車過去。”
“我還是送送你吧,到時候拎個東西什麼的……”
“不用了。”楚慈打斷他,說:“謝謝。”
韓越沉默了一會兒,站起身來,走到楚慈面前。他身上煙味很重,表情竟然出乎意料的平穩冷靜,雖然讓楚慈感覺平靜得有點古怪,但是不管怎麼說都沒有要突然發火的跡象。
“楚慈,”韓越問,“這兩年多以來,雖然我脾氣不好,對你也不好,但到底我是真心喜歡你的,你有稍微喜歡過我一分嗎?”
楚慈吸了口氣,默然不語。
韓越像是知道這個答案,頓了頓又問:“那你……曾經少討厭我哪怕一點點嗎?”
楚慈還是一言不發,甚至連目光都移開了,不去看韓越。
“……我知道了。”韓越深深吸了口氣,然後竟然笑了一下,側過身體,給楚慈讓開通向大門口的道路:“——那我就不送你了。”
楚慈垂下眼睛,握着行李箱拉桿的手緊了緊,隨即大步往門口走去,剎那間和韓越擦肩而過。
他一直低着頭,因此沒有看見那瞬間韓越盯着他,眼神簡直能吃人。
那僅僅只是剎那間的事情,當他剛剛落下腳步的時候,韓越在他身後擡起手,狠狠一掌切在了他後頸上!
韓越一記手刀起碼能劈開四塊磚頭,只要他再稍微用力一點,那一劈的分量當時就能把楚慈的頸骨完全絞斷。黑暗來得措手不及,楚慈甚至沒能感覺到多少疼痛,就只覺得身體一軟,緊接着就完全失去了意識。
他沒有摔倒在地,最後也沒有感覺到摔倒的疼痛,因爲韓越及時的一伸手把他摟在了懷裡。
“你真以爲我讓你走嗎?”韓越死死抓着楚慈後腦的頭髮,強迫他擡起頭,半晌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來:“你就這麼迫不及待的要走,連我騙你都看不出來?!”
楚慈沒有辦法回答他。他雙眼緊閉,面容平穩,陷入了很深的昏迷中,就像睡着了什麼都不知道一樣。
韓越慢慢的跪坐在地,死死摟着楚慈的身體。他摟得是這樣用力,以至於讓楚慈的肋骨都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咯吱聲,然而韓越卻恍然不覺。
他把頭深深埋在楚慈的頸窩裡,肩膀劇烈的顫抖着,就彷彿哭泣的頻率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