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幾日的冬雨終於停下,天空逐漸放晴。
“泰昌”商行的後院裡,三十歲的貨車司機何水生急得滿頭大汗,剛開了半年的美國進口雪佛蘭小貨車突然動不了啦,剛纔還在市區開得好好的,此刻竟然怎麼打火也無法啓動,到車頭用搖把人工啓動也不行,發動機總是無力的喘息幾下就再也沒有反應。
束手無策的何水生突然想起不久前和靚仔閒聊時,聽他說自己的汽車笨重落後還跟他吵了幾句,似乎這個機械修理技術高超的靚仔懂得一點修車,於是,情急之下的何水生抱着碰運氣的心態大步走進四號庫,也不管安毅正在指導兩個學徒拆卸縫紉機,一把拉過安毅大聲說道:“靚仔,和我出去一下。”
“咩嘢事啊?”
被商行上上下下叫做靚仔的安毅經過苦練,粵語會話能力提高很快,特別是一個月前陳掌櫃給他召來兩個本地學徒之後,安毅從兩個不會說普通話的徒弟身上受益匪淺。
也許是自己的車壞了不好意思聲張,何水生將安毅一直拉到二號庫門前的汽車旁低聲說道:“靚仔,上次不是聽你說過修車的事嗎?幫我看看怎麼樣?那麼多複雜的進口機器你都會修,估計對汽車也有點辦法吧?”
安毅看看水生又看看汽車,知道高傲的何水生不到山窮水盡的時候絕不會找自己幫忙,雖然這只是一輛老式的雪佛蘭一點五噸載量的貨車,可在整個廣州城絕不會超過五十輛,能開着這樣一輛人人羨慕的汽車在大馬路上跑,可是非常驕傲的事,那個得意勁兒、那種優越感無與倫比,估計要比後世開輛奔馳600有過之無不及。
安毅想了想最後還是決定幫這個忙,雖然何水生平時趾高氣揚連車頭都不讓他進去一次,但此刻看到滿頭大汗的水生臉上滿是哀求,車廂裡堆着滿滿一車的貨物,安毅還是打消了看熱鬧的心理表示試試看。他向水生問完故障情況,上前打開厚重的引擎蓋吩咐水生進駕駛室啓動幾下,水生也一改往日的傲慢一一照辦。
“撲哧——”
水箱受熱過度壓力突增,熔化的水箱蓋密封圈冒出一片水霧,引來歐總管等七八位工友的驚呼圍觀,把半路出家只有五個月駕齡的水生嚇得臉色發白。安毅卻沒有一點驚慌的表現,而是拿來擦車的軟布覆蓋在水箱上,走到圍牆角搬來一摞青磚塞在車輪底下,然後拿上工具頂着水霧爬上車頭逐一撥弄,檢查火花塞和點火線再原樣安裝,之後檢查氣動馬達、冷卻水循環系統,發現都沒問題也覺得納悶,跳下車蹲在水箱前想了好一會,突然發現車底中段的地面上有一片油污,渾濁的機油仍在一滴滴砸到地上。
安毅在衆目睽睽之下仰臥在地上鑽進車底,立即看到被撞傷的傳動牙包油底殼已經裂開一條兩寸多長的口子,殘存的機油正一滴滴往下落,於是也就判斷出導致機頭髮燙水箱開鍋無法啓動的原因。謹慎的安毅爬出來,對着急的水生說明故障情況。水生恍然大悟,立刻告訴安毅由於連日下雨道路凹陷,肯定是滿載之後走東郊老路被崎嶇道路上凸起的石頭給撞上的。
安毅點點頭問道:“油底殼那條縫不小,得焊補才行,廣州城有沒有汽車修理廠?”
“哪有啊?修理汽車的鋪子誰有本事開?有車的車壞了都開到洋人開的那個沙基維修點,可那些洋人傲慢得很,要是我們的車送進去,恐怕每一個月別想修好,唉!都怪我,要是選路面的技術好一點就不會撞上油底殼了,這可是剛買半年的新車啊,要是給東家知道可怎麼辦……”水生急得不行。
“白鵝潭南岸的船廠你認識人嗎?”安毅想了想問道。
水生高興地跳起來:“認識,我四叔就在做管工,這下好了!”
安毅笑了笑:“這就好,等會兒我把油底殼拆下來,你就拿去找人幫忙,我留下幫你檢查一下其他部件和線路,如果順利的話,下午你就可以開走了。”
“好咧!靚仔,修好了我連請你到粵香樓喝三天早茶。”
安毅沒說什麼再次鑽進車底,接過水生遞來的工具很快將損壞的油底殼卸下,水生拿着損壞部件飛快地趕往船廠。安毅擦擦手回到四號庫,對兩個勤快的徒弟細細指導佈置工作,再次回到汽車邊爬上車頭。看熱鬧的工友們這才知道安毅還有修汽車的大本領,看着安毅眼裡全是崇拜之色,就連飽經滄桑閱歷深厚的九叔也來了,對安毅頻頻點頭不住讚歎。要知道在時下的廣州城,能修理進口機械是件了不起的事情,這些只有洋人技師纔會的本領根本沒幾個中國人能靠邊,更別說修理昂貴的汽車了。
歐總管把圍觀的工友驅散,和九叔兩個站在樹蔭下看着忙碌的安毅低聲議論,都認爲自己商行能招到這樣的寶貝太幸運了。不一會兒,一輛黑色美國轎車緩緩從後院側門開進院子,歐總管和九叔一見立刻快步迎上去,向下車的東家歐耀庭等人問好。
一個年約十七八身穿淡紫色碎花小襖的長髮女孩看到九叔連忙上去,拉着九叔的手臂問寒問暖,只見她膚色勝雪嬌顏清麗,體態婀娜秀美端莊,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顧盼生輝,讓九叔看得老眼眯成一線。
身穿黑色進口駝絨大衣的歐耀庭扶扶金絲眼鏡,指指貨車底下露出的兩條腿不悅地問道:“歐總管,水生怎麼回事?剛開幾個月的車怎麼就壞了?”
“是突然壞的,不過車底下的不是水生,是咱們行裡的大師傅安毅那小子。東家,這傢伙厲害啊!車動不了啦水生急得上串下跳沒辦法,把這小子叫來之後,三下兩下就找出損壞的地方。我們一直在這看着,這小子似乎會修車,動作非常熟練,打開車頭之後對那些複雜的機器每一部分都能叫出名字,許多詞我們都聽不懂,這不,水生把他拆下來的損壞零件拿到船廠修補了,這傢伙給水箱加滿水又再三檢查車頭,最後鑽進車底搞到現在,我們也不知道他在幹什麼。”歐總管難得這麼多話,此刻說出這麼一大串讓歐耀庭也頗感驚訝,顯然是安毅的能力已經震撼了所有人,否則處事不驚的歐總管不會如此激動。
歐耀庭點點頭,心裡卻對安毅好感徒增,從第一次在商行門口遠遠觀看安毅處理麻煩開始,歐耀庭心裡就隱隱感覺這是個人才,隨着時間的推移,安毅給他帶來的驚喜越來越多,成批地修復各種損壞機器爲歐耀庭挽回了數以萬計的損失,更難得的是,這個年輕的高個子小夥從不居功自傲從不討價還價,踏踏實實任勞任怨,歐耀庭破格從第二個月開始給了他每月三十八元的大師傅月薪,這傢伙也不見有什麼激動,對一切都處之泰然,好像是根本就不關心自己的利益一樣,這讓歐耀庭一時拿不準了。因此,今日藉着接寶貝女兒回家的機會,歐耀庭特意不打招呼來這看看,沒想到又給他帶來一次驚訝。
“歐總管留步,不要叫他,帶我到修理機器的地方看看。”歐耀庭多了個心眼,她的寶貝女兒溫順地攙扶着九叔跟在後面,一邊走一邊低聲詢問安毅的事,顯得很好奇,九叔也帶着慈愛的笑容低聲回答。
兩個學徒看到歐總管帶大老闆進來連忙起身鞠躬,站在那裡顯得非常緊張。
歐耀庭掃了一眼井然有序的空間,點點頭轉向學徒,和氣地問明兩人的名字,對叫做阿華的精明小夥子問道:“聽歐總管說,你們到這學徒快一個月了,怎麼樣?學到什麼東西了?”
阿華緊張地回答:“可以……可以拆卸和組裝了。”
“哦?不錯嘛!”歐耀庭微微一笑:“你們那個小師傅平時對你們如何?有沒有藏着一手不教你們啊?”
阿華搖搖頭:“安師傅對我們很好,一來就把他自己畫的三十幾張圖紙給我們看,三天後等我們都看明白了就教我們拆機器,我們遇到不懂的只要問出來,他都很詳細地教會我們,有時連講幾遍他也不生氣,只是……只是他知道我們兩個年紀比他大之後,就不讓我們叫他師傅,要叫兄弟,我們很不習慣。”
歐耀庭滿意的點點頭:“能把你們師傅畫的圖紙給我看看嗎?”
另一個叫阿志的學徒很機靈,很快拿來一卷黃色牛皮紙在歐耀庭面前的桌面上打開,歐耀庭只看了第一張就大吃一驚,如此精緻標準的手工製圖他是第一次看到,特別是上面的許多符號、標誌讓他驚訝不已,諸如“¤”、“mm”、等高線、誤差度等等度量標誌,讓這個從法國留學歸來的大老闆非常震驚,他知道如果不是接受過西式專業教育、沒學過三角函數立體幾何的人絕不會擁有這等水平。
隨着一張張精工圖紙的展開,歐耀庭的眉頭越鎖越緊,圖紙上工整得就像印刷的字體和漂亮的阿拉伯數字、一個個用字母代替的計量符號,都讓他對自己公司底層的這個來歷不明的年輕人生出重重疑問。
“爸,這太不可思議了!這些圖紙比我們學院老師畫的還好,一個沒有學歷的流浪乞丐……這怎麼可能啊?會不會是那個姓安的傢伙從別處弄回來的?”美麗的歐小姐眼睛裡滿是懷疑之色。
“小姐,你不能冤枉我師父,這些都是我師父親手畫的,你等等……”一直不敢開聲的憨厚阿志說話了,他很快從牆邊桌面上拿來一張小一號的圖紙在歐小姐面前打開:“你看,這就是我師父昨天下午畫的卷板機軸承座改進圖紙,我和阿華在旁邊一直看他畫,師傅一邊畫還一邊說,要是能有專業的製圖紙張就好了,速度能提高一倍不止呢。”
歐耀庭在女兒驚訝的目光中拿過圖紙細細查看:“有水平啊!一個微小的改進就簡化兩個部件,了不起!天才啊……女兒,這是真的,你看,這些圖紙雖然剪裁平整,但都是機器的包裝紙,真正的技師不會用這樣的劣質紙張。”
九叔上前半步感慨地說道:“東家,阿志是我孫子,每天回去他都告訴我自己學到什麼,看到孫子一天天學到本事我很欣慰啊!小毅師傅沒有一點藏私,全心全意帶兩個徒弟,如今阿志和阿華都能自己獨立修理了,遇到不懂的問題都能得到解答。東家,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九叔,你是看着我長大的,一家人有什麼不能說呢?”歐耀庭非常尊敬這位兢兢業業爲自己家族服務了一輩子的老人。
九叔點點頭語重心長地說道:“得留住這樣個寶貝啊!雖然他來這的時間不長,但做出的貢獻有目共睹,剛開始大家都看不起他,現在大家都尊敬他,難得啊!前天,我看到德國‘魯麟’洋行的副經理漢斯先生又來找小毅了,剛開始我聽說漢斯不相信陳掌櫃的話,認爲我們的人絕不可能有這樣高的修理水平,就跑過來親眼看看,結果和小毅一待就是一下午,後來又來過兩回,直到前天拿着一小卷牛皮紙匆匆離開了。東家,我擔心洋人看上小毅了,洋人財大氣粗捨得花錢,在洋行做事的本地人收入都不錯,掃地的也能拿到十八塊月薪,管銷售的就不得了啦,最低也八十塊的月薪,還有分紅提成,買辦的更高。所以我擔心小毅年紀輕性子不穩,說不定糊里糊塗就跳槽了,要是那樣咱們損失就大了。”
歐耀庭點點頭:“九叔說的是,看來我們得引起重視了。好了,也快到午飯時間了,家裡有客人我就不見安毅了。”
“東家慢走!”
歐耀庭走出四號庫突然想起什麼,轉過身來詢問送出來的阿華:“前天那個漢斯來這和你們師傅說什麼?我記得這個漢斯很年輕,剛從德國來到廣州幾個月,還不會說粵語更不會說普通話,他們兩人怎麼交流?”
“我聽出是說英語,漢斯的英語很好,師傅的英語不怎麼行,結結巴巴的,不過師父連比帶畫漢斯也能聽懂,特別是師傅畫的圖紙,漢斯一看就明白,還一個勁向師傅豎起大拇指。”阿華顯然很崇拜自己的師傅。
“他會英語?明白了……歐總管,你代我通知那個安毅一聲,今晚我請他吃飯,地點就在我們隔壁幾家的粵香樓。”歐耀庭拿定主意,一定要見一見這位深藏不露的年輕人,什麼事情都得見面後再說。
歐總管楞了一下連忙回答:“我記住了,等會就告訴他。”
歐耀庭點點頭轉身離去,鑽進車裡看到自己寶貝女兒呆呆盯着側前方,歐耀庭順勢望去,安毅不知何時站在六米外,衣衫上滿是油污塵土像中邪似的望着自己女兒。
歐小姐看到安毅如此骯髒的衣服和臉上色迷迷的豬哥樣,生氣地罵了句“流氓”。車子轉個彎駛出院子,歐小姐還氣鼓鼓地說道:“爸,那個姓安的哪一點看得出老實忠厚啊?整個人邋邋遢遢一副流氓像,哼!”
“哈哈!誰讓我的寶貝女兒這麼漂亮?別說安毅,老爸看到你也像看到天使似的。”
“爸,你又來了!”
“哈哈!這麼吧,今晚你陪爸爸一起去吃飯,我們倒要看看這個安毅到底有多少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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