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得好哥兒幾個盼星星盼月亮一樣盼了寒露四天,眼見得離十天的上訴期還剩下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了,我很是沮喪……萬一在集中號裡碰不到寒露,等到了勞改隊可就晚了。到時候還不知道大家都分到哪裡去呢,就算能跟寒露分到一起,最終的結果是誰把誰“幫助”了還是個問題呢。這幾天又走了三個兄弟,搞得大家心裡恍恍惚惚的。
日子就像鐘錶上的指針,不緊不慢,按部就班地走着。第五天上午,大夥兒正在閒聊,門開了。寒露哥哥終於來啦!
劉所在後面推着昂首挺胸的寒露,用手指着我和老傻說:“我可告訴你們,寒露在這裡要是出一點兒問題,我拿你們兩個試問。”
老傻接過寒露的鋪蓋,衝劉所點了點頭:“劉所,您就擎好吧,寒哥是我們的老朋友了。”
此時,我已熱血沸騰,驚喜中夾雜着緊張,這種感覺幾乎讓我窒息。
劉所盯着老傻看了一會兒,“吧嗒”一聲把門關上了。
我屏了一下呼吸,搖晃着身子湊上來,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寒露的肩膀:“寒哥,判了幾年?”
寒露猛地打開我的手,像個受了侮辱的千金小姐似的一嘬嘴巴一挑眉毛:“套什麼近乎?把手拿開!看見你,我就憋氣。”上前摟了摟宮小雷的後背,訕笑道,“公雞早來了?我判了個無期,你呢?**二大爺的,哥哥這輩子算是交給政府了。”
“交給你大爺我吧!”老傻從背後猛地跳起來,一腳踹在寒露的後腰上。
寒露往前撲了幾步,倒回頭來,吃驚地看着老傻:“老傻,你打我?”
“打你的還有我!”宮小雷擡起膝蓋“噗”地一下頂在寒露的褲襠上。
這下子亂套了……這樣說吧,我都插不上腿!
我不得不佩服寒露的吃苦耐揍精神,這小子不反抗,抱着腦袋硬是一聲沒吭。直到大夥兒打累了,把頭給他插在馬桶裡,他纔在裡面嗡嗡喊了一聲:“死不了咱就走着瞧!”嘴硬,可是身子卻軟,飛燕子的姿勢標準得一絲不苟。
我疲憊地倚在被子上,回憶廁所裡被打的慘狀,欣賞着寒露不停晃動的大屁股,心裡一紮一紮地爽快。
吃了飯,老傻讓寒露騎摩托車,寒露很聽話,動作標準,表情嚴肅。
想起在廁所那難熬的一夜,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看着寒露那張老臉,不由得一陣反胃。
寒露見我在看他,扎穩馬步,衝我討好地一笑。
我冷冷地說:“老寒,‘幫助’我的時候想沒想過你也有今天?”
寒露看着我,嘴脣艱難地抽搐了一下:“你讓我怎麼說呢?咱們倆的誤會很早就已經有了。”
老傻一枕頭摔了過去:“還敢嘴硬!猴子,給你寒哥表演表演鞭子功。”
瘦猴子應聲而起,拿着毛巾去臉盆裡蘸溼了,提在手裡轉成一條粗粗的鞭子模樣,衝寒露吆喝了一聲:“嗨嗨,轉過身去!把脊樑給大爺伸過來,麻溜兒的嗨。媽的,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今天該我收拾你了!”
寒露像刺蝟似的蜷縮成一團,估計汗毛要是長得長的話肯定能扎煞得非常壯觀。
瘦猴臉上的肌肉微微一顫,似乎想笑,見大家都在看他,連忙把腦袋往旁邊一別,緊着嗓子咳嗽了兩聲。
刺蝟蛋兒似的寒露變得更圓了,腦袋跟老二接在一起,雙腳幾乎盤到了脖頸後面。
瘦猴子的鞭子功確實厲害,幾鞭子下去,寒露的背上立馬就多了幾條泛着血色的蚯蚓,寒露冬瓜一樣的大臉瞬間扭成了老太太的褲襠。可憐寒哥挨一下,嘟囔一聲“打得好”,身子隨即抖一下,慢慢把身子抖直了,像一溜鼻涕。瘦猴大馬金刀地擺個縣官審案的姿勢坐到馬桶上,揮一下毛巾重複一遍:“孫子,爺爺真的打得好嗎?”寒露不說話,瘦猴子在他的腦袋上一按,他像只門鈴,按一下叫一聲“打得好”,等這聲打得好變成類似被一百個嫖客上完了的**的**聲時,瘦猴子才氣喘吁吁地收了造型,摔掉毛巾,衝空氣裡搗兩拳,摔交手溜場子似的繞着寒露轉了兩圈:“跟我鬥?死多少人了。”
有寒哥調節着氣氛,時間過得飛快,我幾乎忘記了這是在坐監,忘記了自己是一個真正的囚徒。
想家,絞着胸口想家……這樣的感覺讓我窒息,幸虧號子裡沒有井,有井的話我就跳下去了。
半夜,我正在夢裡跟我爸爸下象棋,忽覺耳畔“嗡”的一響。我以爲是外面在打雷,一骨碌爬起來,四處亂看。燈影下寒露雙手舉着厚厚的馬桶蓋正向我猛力砸來!我本能的往旁邊一滾,正好滾在老傻的身上,就勢拿他當了擋箭牌。老傻正懵着,馬桶蓋就掄在了他的頭上,老傻當即像被捅了一刀的豬,“咣噹”一聲躺下了。我抽出身子,摸一下頭上碗大的一個包,撲上去和寒露滾成了一團。
老傻懵了片刻,猛然反應過來,嗓子像野豬一樣咕嚕着衝向寒露。
這下子,整個號子亂成了一鍋粥……
在值班室接受完樑所的訓話,回號子的路上,我看見寒露的頭上纏滿了繃帶。這圈兒繃帶被一抹圓圓的血跡一襯,有點兒像一條用過的衛生巾。這小子可真能鬧,誰還打過他的腦袋?兩個人照面時,他惡狠狠地盯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像狼,讓我的頭皮猛一激靈。
老傻見我回來,連忙上來檢查我的手腕:“你也上過捧子了?你怎麼跟所長說全是我打的?”
我當胸推了他一把:“老哥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啊?把手拿過來,讓我看看你戴沒戴過捧子。”挨個檢查了一遍,看到凡是動過手的人手腕都有些發紅,我放下心來:“哥兒幾個,這事兒過去也就過去了,萬一翻動起來,該怎麼說就怎麼說,別光顧着‘摘巴’自己。”
“能有什麼事兒?”宮小雷躺在被子上哼了一聲,“寒露皮糙肉厚抗‘造’着呢,他打別人比這個狠得多,也沒見過誰還怎麼着他了。睡吧,外面的警車叫了一宿,還不知道又要出什麼事兒呢。”
聽他這麼一說,大家都支起了耳朵。果然,外面嗚嗚的警笛聲此起彼伏,叫得那叫一個淒厲。
天剛矇矇亮,我就聽見走廊裡人聲鼎沸,像掀開了炒蛤蜊的鍋,那些嘩啦嘩啦的鐐銬聲響得令人一陣一陣地心悸。我爬起來拉開小窗一看,腦袋“嗡”地一下大了,不得了啦!走廊裡密密麻麻地蹲滿了人,有的三五成羣用手銬連在一起,有的直接蹲在各號子的門口等待所長開門。很奇怪,他們一個個都老實得像綿羊,還不如當初我剛來的時候精神呢。這是怎麼了?怎麼會有那麼多人?等大部分人都進了號子,小喇叭開始廣播了:“爲嚴懲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刑事犯罪分子,經全國**常委會委員長彭真同志提議,決定開展‘嚴打’鬥爭……”
敢情嚴打開始了?都要打什麼東西?管他呢,反正哥們兒過兩天就走了,愛打誰打誰去吧。
滿屋子的**眼瞪小眼地正慌亂着,大窗就被推開了。
送飯的老頭兒用勺子敲了兩下門,老傻連忙蹲過去:“大爺,今天怎麼進來這麼多人?”
老頭兒不接茬,直接往裡扔饅頭。
好傢伙,敢情是跟新來的沾光了呢,今天這饅頭比以前的大了兩倍還多,白白軟軟的透着一股麥香。估計是今天人多,來不及做,乾脆出去買了現成的。稀飯沒變,照舊是一人一碗“老虎熊”,只是比原來的略微稀了一點兒,看着讓人聯想到這是病老虎的玩意兒。
美美地吃完了早飯,大家圍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分析起形勢來,一個個噤若寒蟬……正討論得渾身冰涼,樑所瞪着血紅的眼睛開門進來了,看樣子老人家一宿沒睡,搖晃着倚在門邊說:“同志們,收拾收拾鋪蓋,換號。”
同志們?大叔這是糊塗了,誰跟你是同志?咱是堂堂正正的國家罪犯!
樑所像是在跟誰生悶氣,揹着手,一撅一撅地往前走。
我們這頭剛剛出門,走廊上栓豬一樣用銬子串着的三十幾個人,就被班長推着往集中號裡塞去。
平時最多擠二十幾個人的號子,能盛下三十多個人嘛,這番景象看得我心裡空落落的。
我們一行八個人惶惶地跟在樑所後面,穿過過道來到北頭小號的走廊。走廊頭上蹲着七八個人,正在被班長按着腦袋剃頭,間或有幾個大膽的偷偷瞄着我們,那樣子就像一個不識字的老農在看一本天書,眼神裡充滿恐懼和好奇。
走到走廊盡頭,樑所打開一間原來充作倉庫的門,催促道:“都別磨蹭,趕快進去打掃打掃,你們幾個這幾天就住這兒了。”
八個人把鋪蓋堆到牆角,那空間就顯得更小了。
宮小雷眼珠一轉,看着老傻嘿嘿笑了兩聲:“傻哥,我就先吃點虧墊巴着吧。”話還沒說完,一個箭步跳到鋪蓋垛上,怪叫一聲,舒舒服服地躺了下來。
老傻怏怏地橫了宮小雷一眼,橫着身子往旁邊扒拉扒拉衆人,就勢躺在了地板上,地板不堪重壓,“吱扭”一聲慘叫,讓我懷疑這是那個送水的老賈的放屁聲。
老傻用這樣的姿勢一躺,空間就更小了,剩下的六個人只好背靠着牆站在地板上。
瘦猴子用腳推了推老傻,央求道:“傻哥,你能不能把身子稍微側一下,讓咱也躺躺?”
老傻擡了擡眼皮:“猴子,還說我傻呢,馬桶上不是還能坐一個人?”
不等瘦猴反應過來,我早就竄過去坐在了上面。呵,坐着就是比站着舒服。
一屋子人再也沒有了說話的興致,就那麼垂頭喪氣地各自想着心事。
窗外槐樹上的知了,伴着沉重的嘆息聲沒命地叫着,聽得我心裡直想學老羊肉。
陰天了,窗外的樹梢紋絲不動,知了們叫得更歡了:“完了,完了,完了,完蛋了……”
不行,這屋裡太悶人,得想想辦法,哪怕蹲到走廊上也比在這兒熱死強。我側了側身子,把嘴巴湊到小窗口上大聲喊道:“來人哪,熱出人命來啦!”班長跑過來:“不許喧譁!”話音未落,外面又響起一陣淒厲的警笛聲。
身上嘩嘩地淌着臭汗,心裡煩躁得要命,火氣就陡然增了不少。我瞪着老傻嘟囔道:“你可真好意思的啊……就這麼大點兒破地方,你一個人就佔了一大半,你是大夥兒的爹怎麼的?”
老傻疑惑地看着我:“你今天這是怎麼了?公雞精還佔着更大的地方呢。”
宮小雷忽地坐起來,一枕頭摔到老傻的腦袋上:“活膩歪了是不是?別給你點兒好臉色,你就踩鼻子上臉!”
老傻大睜着雙眼,一臉不解:“這都怎麼了?寒露不在,咱哥幾個就窩裡鬥啊。”
“算了算了,”我伸手推了推老傻,心想,你這傢伙原來鬼心眼兒也不少,裝什麼憨?聯手整治了寒露,這麼快就顯露原形啦?我隱約覺得寒露的事情還沒完,不能就這麼先散了架子,“傻哥,我知道你爲人很仗義,剛纔是我不好。這麼着,你把身子橫過來,咱們並排躺着不就寬敞多了?”
老傻坐起來瞪了瘦猴子一眼:“看什麼看?聽老四吩咐。”懶洋洋地掉過身子,蹭着牆皮倚在了牆上。
如此一來,大家都喘了一口氣,各顧各的躺在了地板上。
兩牆之間的距離大約有一米半多一點兒的樣子,躺不順溜,無奈,大家只好把頭腳搭在牆壁上湊合躺着。
老傻嘟囔了一句:“看看到底誰義氣吧……我那娘哎,這可真成沙鍋煮驢**,‘兩擔’了。”
我斜眼看着老傻,心想:這傢伙果然面憨心細,也不是個善茬子。
宮小雷朝我拍了拍巴掌:“四哥,上來躺會兒?”
我哼了一聲:“算了吧,跟傻哥學學,咱煮驢鳥玩兒。”
天太熱了,這個蒸籠里根本就沒法呆,真羨慕狗,它可以隨時伸出舌頭來涼快涼快。
悶悶地蒸了個土桑拿,沒等喘口氣就開飯了。
中午沒菜,一人兩個大饅頭,三塊“呱唧頭”(蘿蔔醃成的鹹菜),大夥兒吃得嘴巴山響。
無聊的日子過得也挺快,轉眼又是三天。除了等待上訴的小木偶,剩下的七個人明天就要發往勞改隊了。寒露去不去呢?說是不怕他,我的心裡還是有點兒說不出來的恐懼,覺得他就像是跟在我身後的一頭狼,隨時準備把爪子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站在窗前,擡頭向佈滿星星的天上看去。月亮在星星的映照下,放着陰冷的光,天幕上透着一股徹骨的悲涼。槐樹在水銀樣的月光下,麻麻扎扎伸着枝椏,亂得一塌糊塗。“嗷——嘔——”不知是哪位哥們兒大發感慨,來了一聲很抒情的狼叫喚,聽得我雞皮疙瘩掉了一地,人也跟着傻了半截……管他呢,該死該活腚朝天,睡吧,養足了精神明天好上路。
天又一次在不經意的時候亮了。就要走了,這頓早飯吃得火燒火燎。
瘦猴子好像把反芻功忘了,嚥下最後一口窩頭,扔掉碗筷,把耳朵貼緊窗口,表情莊嚴又肅穆。
老傻抱着被子,作癡呆狀,意亂神迷地瞄着鐵門,腳下大練太極八卦步。
夥計們全都捲起了被褥,屏住呼吸擠在一起,單等門響。
大家正靜候着,樑所領着一位臉色鐵青的警察打開了門。
那個被樑所稱爲鄭隊長的警察歪頭問樑所:“就這七個?”。
樑所面色陰沉地點了點頭:“這屋七個,對面還有一個。”
大家魚貫而出。我貼緊宮小雷的耳朵說:“看來寒露要跟咱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