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王稟他們就自浚縣東面出發,一路疾行,飛速趕往黎陽津,後邊軍馬是不是還跟得上,就已然全都不顧及了,若是能趕在楊凌從燕地南下的軍馬前面,則幾十騎也足以驅使北岸舟船開往南岸,隔河據守,若是趕不及,難道這四五百騎就是齊上,又能派上什麼用場了?
當王稟他們出現在這矮山之上,遠望渡口,就發現黃河上空空蕩蕩,但有舟船,都被集中到了南岸去,地方守吏,多少還知道做點事情,沒蠢到不可開交的地步,正在王稟舒了一口氣的時候,李若水就一指北面:“將主,你看罷。”
語聲低沉,似有無限鬱郁,王稟極目遠眺,就見煙塵在北大起.不多時候,就見赤紅色的晉陽軍軍旗招展而前!丈二軍旗當先,後面更有無數翻卷的各部旗號,人喊馬嘶之聲似乎從天邊傳來,轉眼就充斥滿了這片古戰場上,那是無數騎士!
那是一支不折不扣的大軍!
滾滾洪流,似乎無有窮盡也似,千騎卷平崗而來,這些騎士,都是剽悍驍銳,是在北地的風刀霜劍中摧磨而出,全是燕地河北的漢家男兒,是這個大宋,除了關西那些與西夏吐蕃接壤,數十年來互相征戰不休的關西大漢之外,整個漢家子民,最爲能戰的那一部分!
燕地漢民,淪亡遼人手中垂百餘年,在沒有楊凌那個時空,
遼國崩潰之際,大宋仍伐燕失敗,只得請女真來克燕京,將燕地數州金帛子女,盡數許以女真人,終於斷絕了最後一絲燕地漢民迴歸大宋的期望。
縱然是有燕地分離中原百年的疏離,也有大宋自家將燕地子民視爲牲畜頭口,隨意處斷,只爲換回幾座空城。而這些燕地漢家驍勇男兒,自郭藥師降女真起,便轉爲女真爪牙,百餘年來胡虜的不斷摧磨之下,終有人忘卻了祖宗,爲胡虜東征西戰,直到將整個文明淪爲血海,實是歷史上最爲慘痛的一幕,後來滅亡南宋的張弘範,祖先便是燕地易州出身!
悠悠千載,此錯爲最,而河北緣邊健兒,伐燕之時招募爲敢戰士,爲上位諸公胡亂使用,傷亡慘重,戰後又隨意遣散,任其流亡,就是這般,在女真滅宋之際,這些河北健兒也紛紛舉旗而起,組成了空前活躍的河北義軍,爲這個待他們並不公平的大宋而戰,知錯能改,猶未晚矣,可大宋偏偏又扯在殘破劫後東京聚攏這些義軍的宗澤後腿,逼得宗澤三呼過河而亡,南宋朝廷毫不手軟的大舉遣散這些河北義軍,逼得他們星散而去!
除了少部分能加入大宋經制軍馬的幸運兒之外,其餘河北熱血男兒,只能長爲女真胡虜治下,百餘年後,這些河北好漢子,就轉爲了女真的封建九公,就成爲了女真後期軍中的骨幹,爲百餘年前滅亡奴役自家的異族而戰,最後又成爲蒙古治下的北人,去欺凌爲第四等南人的同族子民!
兩宋之交,數代君王,當道諸公,其罪之深,如何能贖?可是現今,這些剽悍精銳的漢家戰士,卻聚攏在楊凌的旗下,而今而後,再不會有人捨棄他們!
北地男兒,騎在一匹匹高頭大馬之上,甲冑耀日閃亮,兵刃如叢林一般,鋪滿了視線之間,捲動煙塵,彷彿與天相連,縱然是騎軍鋪開的面積比步軍要大得多,可這些騎軍,只是當下出現在視線當中的,又何止數千?
而且大隊騎軍,從煙塵之中突出,在無數晉陽軍各部的旗號之下,滾滾向南涌來,後面還有無窮無盡的軍馬,有旗號有建置的經制之軍,一批接着一批,在王稟這般老於戰陣的軍將眼中,至少已經過了二三十個指揮,五六千騎之多,這些都是裝備精強,人馬備鎧,號令森嚴,可在陣前縱橫決蕩的強大騎軍!
在這至少五六千經制騎軍之後,還有源源不絕的人馬涌來,也都是騎軍,不過服色雜亂,裝備不一,只是在大軍兩翼涌動,這卻是不如經制軍馬一個指揮一個指揮的好計數了,只是看着他們呼嘯涌動,如海浪般一波接着一波的出現在視線當中,比起那些經制騎軍,只多不少,甚而遠遠過之!
不問可知,這支軍馬,就是楊凌在原來遼地苦心集聚的實力,此次南下,何止萬騎?因爲畢竟經營關外薊州左近時間不算甚長,而且將收攏軍馬轉爲經制之軍還有個糧草上的限制,真正編練爲晉陽軍燕地軍的,也就是騎軍二十八個指揮,正軍五千七百餘人,可是依附這支正軍的輔兵,同樣也是大量騎士,精銳能戰程度,不差似多少,只等整練一下,再補充一些輔軍甲冑兵刃器械輜重,也是可以上陣的精銳!
更不必說還有在燕地依附於薊州州軍馬的地方漢民豪強,經過這一年餘的修生養息,更有南面財貨源源不絕的補充,收攏了一些遼人的零星家當,也能提供大量軍馬,雖然各處豪強出兵不算甚多,但是匯聚在一起,也是一個驚人的數字了,也是經過了幾年廝殺,見識過戰陣的精銳!
此次軍馬大舉南下,爲晉王穩固權位,從龍豪強,何止百十?對於麾下此次南下人馬,暫時權領軍馬的守將,也沒有一個確數,只能大略知道,至少有兩萬騎上下,而人人多是雙馬三馬,如此陣勢,從一開始就是鋪天蓋地而來!
如此大隊騎軍呼嘯而南,不用說還打着晉陽軍的旗號了,西府所頒調兵堪合誥令,一應俱全,就是沒有,以現在河北武備的單弱程度,各處郡縣,除了閉門自守之外,哪裡還稍稍能起阻抗之心?
此時此刻,天地間滾動的就是殺氣,就充斥着如雷一般的馬蹄之聲,彷彿要一直響到世界末日一般,無數甲冑,在陽光就是一層層一片片跳動的光點,耀得人眼睛都張不開,到了最後,似乎在這支大軍面前,滾滾黃河,都要倒流!
矮山之上,捧旗親衛,已然手軟得將旗幟垂下,
幾十名騎士,只覺得喉嚨裡面幹得似有火燒一般,連胯下坐騎,都嚇得兩股戰戰,西軍出身的勝捷軍,不是沒有見過大場面,西軍征戰,動輒出動數萬十萬大軍。
可是如此強大的騎軍集團滾滾行進之勢,卻是有宋以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舉目所見,盡是歡騰奔躍的遼東高駿戰馬,盡是馬上虎狼一般的北地健兒!盡是一道道似乎無法阻擋的鋼鐵洪流!
遼人帝國燕地菁華崩潰之後,再不是女真人的助力,而成了楊凌的根基,只恨沒有楊凌的時空,大宋卻不拿出死力去爭,煙塵蔽日,到了最後,連天上日頭,都失卻了顏色,王稟呆立馬上,木然長嘆:“晉王人傑矣……朝中諸公,盤算直是可笑,勝捷軍又派得上什麼用場?就是西軍兼程而進,又派得上什麼用場?只盼晉王,不要在汴梁大開殺戒,中樞威權若失,則又是五代十國下場。難道華夏大地,又要開始內爭廝殺了?那就是女真人得了便宜啊……”
李若水向來淡定風度,這個時候也失卻無遺,臉上肌肉抽搐,喉結不住滾動,聽到王稟話語才稍稍回過一點神來,搖頭苦笑:“晉王英雄,籌謀深遠,自然有手段維繫中樞威權,吾輩只張眼看着就是,此次之後,若能僥倖留得殘身,就放浪江湖之遠,爲晉王善頌善禱罷!”
李若水就如一尊雕塑一般,立在馬背上,久久的望着眼前波瀾壯闊的場面,如此軍陣,如此健兒,如此景象,但爲男兒,焉能不熱血沸騰?只求晉王,在朝中少造一些殺孽也罷,多將一些元氣,留待將來對女真的戰場上!
三人在馬上呆呆的看了良久,到了最後,又有一個疑問,不約而同的浮現在胸中,這驚人強大的軍馬,將如何渡過黃河?如此大軍急進南下,顯然未帶多少輜重,靠着隨身乾糧馬料撐過了這幾天,要是不得渡河,難道晉王想讓這支大軍在河北分兵抄掠不成,這是爭中樞權位,還是禍亂地方?
這疑問話語,還未曾出口,就聽見一名親衛驚呼:“西面!”所有人目光,頓時轉向西面。就見滔滔大河之上,已然出現一支船隊,同樣以驚人的規模,蔽河而來!船隊骨幹,是數百條黃河大船,周遭更有小舟無數,當先大船之上,正高高飄揚着晉陽軍的大旗!
楊凌蒐羅的船隊,已然而來,沿途夜行曉泊,趁夜隱秘闖過汴梁一帶的黃河河道之後,每經渡口,就遣軍馬下船控制,封鎖往來消息,並將所有船隻拘刷一空,同時還遣輕騎遮斷河北通往汴梁道路,擒拿河北向汴梁傳信的急遞。
這個時候,就組成了足可裝運數萬大軍的船隊,來接應南下薊州軍馬,再浮舟逆流西進,轉而直抵汴梁,而西軍那時猶在西京之西,咬牙繼續陸上趕路,而勝捷軍,就被甩在了黃河以北!
汴梁城中,還不知道楊凌有這麼一支大軍,已然隱秘轉回汴梁而來!李若水在心中廢然長嘆,汴梁城中,已經在醞釀變亂,只等西軍和勝捷軍到來就裡應外合,將楊凌勢力徹底粉碎,可是這西軍和勝捷軍卻是永遠等不到了,而這場變亂,楊凌只怕就要主動引發了罷?
晉王原來一支中軍心腹就能壓制汴梁,朝中束手,當這支空前恐怖的力量抵達汴梁的時候,那大宋中樞,又是怎麼一番震懾的景象?
所有對手,在這樣的力量前就如小醜跳樑一般,斷絕外援,引發內亂,然後在最後關頭,以獅子搏兔之力壓服汴梁,並要所有跳出來的對手,名正言順的剷除,這一局縱橫來去,看來還是晉王要贏了,滿盤皆輸,滿盤皆輸,所有摩拳擦掌,只等最後撲向晉王的諸般勢力,只是晉王棋局上的棋子而已。
可笑朝中諸公,猶不自知。
不過也只有此等英傑,才能挽這數十年來,敗壞無遺的頹風時局了吧?
想要掀動這百餘年已然固結成一塊,彷彿牢不可破的大宋統治體系,楊凌只是爲晉王,還遠遠不夠,再經此一變之後,楊凌纔是真正通過了歷史嚴酷的考驗,終於能被世人認爲,有份於這個天下!
無數舟船蔽日而來,而大隊已經抵達河邊飲馬的騎士,也看見了這一切,船上河邊,無數楊凌麾下健兒,同聲發出了巨大的歡呼,驚天徹地,無數戰馬也咴咴而鳴,一時間激起黃河上無數波瀾激盪!
到得最後,這歡呼聲就變成了兩個字。
“晉王!晉王!晉王!晉王!”
黃河南岸白馬渡上,那些被拘刷至南的小舟船工,還有守渡口的數十名衣衫不完,兵刃朽裂的軍卒,膽戰心驚的看着眼前這一切,聽着在黃河上涌動的巨大聲浪,只覺得這條黃河,已經不足以阻隔這巨大空前的新力量了,對岸軍馬,哪裡還需要舟船,只要縱馬疾馳,就可以越過滔滔黃河!
李邦彥卓立船頭,看着眼前一切。以他心性,這個時候也激盪不休,只想領此強軍,一步就返回汴梁,追隨晉王,盪滌這已然散發出腐臭氣味的天下!
在驚天動地的呼喊聲中,李邦彥遊目四顧,遠遠就見北岸西面矮山之上,似乎有一點紅色的宋軍旗號。
相距太遠,李邦彥實在看不清楚旗下是何等人物。不過想必也是當日伐燕戰事中舊識罷,此間事了,當有重逢之日。
李邦彥遙遙舉手,向着那邊就是一禮。然後轉身按劍下令:“靠岸,裝船,回師汴梁!”
而今而後,當大軍迴轉汴梁,從此追隨着晉王,就是一段新的征途!
大船靠岸之際,當無數檀州軍將士跳下坐騎,步入水中,歡騰跳躍之際,李邦彥也終於丟了一向把持得甚好的文臣閒雅之態,振臂大聲歡呼,“晉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