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房店城牆上,負責一線指揮的蕭飛,被建奴白甲兵犀利而準確的箭術弄得束手無策。
望着逐漸增大的傷亡,平日裡情同手足的袍澤一一倒下,他心如刀割,整個人感覺腦子都要炸了。
他是江浙新兵中的佼佼者,從千軍萬馬中層層突圍而出,被任命爲華夏一式銃手二營千戶,和一營、三營千戶吳茂天、戴渝並稱新軍三傑。
在長達一年多的訓練和學習中,他理論知識豐富,也追隨張雲經歷過一些小陣仗。
但面對眼前的場面,他還是有些經驗不足,兇悍的外表之下,並沒有太多戰場上血與火的積累和沉澱。
白甲兵並沒有和漢軍旗的弓手在一起,而是躲在掩體後,或者憑着高超的技藝,在後方遠遠射箭。
按理,靠近前方的漢軍旗人多,距離也近,無疑是最好的打擊目標。
可是這些白甲兵,給予將士們的傷害委實太大,將士們心裡隱約間有些動搖。
旁邊,傳來軍政官林冕的叫聲:“朝人多地方打,不要急……朝人多地方打……”
另一個軍政官的風格則不同,聲音也顯得十分粗豪:“入他孃的,你們的性命是性命,老子的就不是性命?
老子甲也沒披,也沒有怕,怕個吊,腦袋掉了碗大的疤!”
看來他們是傾向和建奴硬拼,看誰先扛不住。
決斷難下!
就在此時,蕭飛遠遠看見秦督帶着王茂天的百人小隊趕來,頓時心裡長長鬆了口氣,總算有了主心骨。
秦浩明趕到城頭的時候,稍微引起片刻騷動。將士們不自覺的想上來打招呼,被軍政官和將校急忙制止。
開什麼玩笑,這可是戰場,莫非想害死秦督不成?
戰場條例原本是秦浩明制定的,他倒收買軍心,並未責怪,反而齜牙搖搖手朝將士們揮揮,算是打過招呼。
繼而指揮吳茂天等一百多三階射手就位,大致分配他們的各自目標範圍,立即開始行動。
既然親自到一線,斷無空手而歸的道理。
也就是現在嘚瑟了,變得嬌貴,走到哪都前呼後擁。想想後世,大頭兵一個,什麼髒活苦活沒幹過,光是遺書就寫過好幾回。
從親衛手裡接過槍,低身小跑幾步到城牆垛口,微微探頭朝城下望去。
城下建奴陣地上,傳來射手的射箭聲和野獸般的吶喊聲,同時伴有火炮和火銃的轟擊聲響。
在弓手的掩護下,穿着甲冑的建奴步兵和漢軍旗,正在集合準備突擊。
陣地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鐵甲和兵器光芒在閃耀着,隔着幾百步遠,似乎也能聽到甲葉抖動的嘩嘩聲響。
只要對方突到近前,戰況就會十分不利。
而由於弓手的壓制和掩護,建奴方面已經處在一個可以隨時發動突擊的距離和位置上。
秦浩明森然一笑,屏住呼吸,擡槍、瞄準城下一個正在搭弓射箭的建奴白甲,砰的就是一槍。
余光中依稀有一道人影倒下,只是他顧不得細看,把空槍遞給親衛,接過裝填好子彈的另一把槍。繼續朝下一個白甲兵開槍。
砰砰砰……
吳茂天和他的百人神槍手也紛紛佔據有利地形,朝各自的目標自由射擊。
只是一輪攻擊,城牆陣地上,猝不及防的建奴百餘白甲兵,遭到秦浩明神射手的特意照顧,立馬倒下六七十人。
與此同時,解決了後顧之憂的蕭飛,也開始全力應對漢軍旗。
“前兩排蹲下!”
“第三排準備!
“預備!”
所有銃手一起行動並且應答起來。
在戰場上,開戰初期用軍號和鼓聲,當然還有旗語命令。真到了打起來的時候,儘量不用這些東西。
因爲人在戰場上精神高度緊張和集中,對號聲和鼓聲不一定能迅速理解其中含意,很可能會造成誤判。
對每一個命令都用口令來複述一次,可以最大程度的杜絕可能會發生的錯誤。
“瞄準!”
數百支燧發槍舉起,所有銃兵持槍肅立,面色不再如剛剛那般緊張。
箭矢呼嘯而來,陣列中時不時的有人中箭栽倒在地,然後被護兵和軍醫擡走救治。
沒有人慌亂,也沒有人想轉身逃走,更沒有一絲可能譁變的跡象。
他們按訓練中的規定動作,把每個指令都執行好,而且隨着心態越來越穩定,每個動作都比一開始的時候要穩定熟練許多。
蕭飛死死盯着對面,對方的弓手數量已經不及銃手多。
但在建奴軍官的強力彈壓下,漢軍旗沒有一人再敢轉身逃走,他們的弓箭和火銃還是有來有往,雙方都不停的有人倒下。
“放!”蕭飛終於再次下達指令。
陣地上火光閃現,對面的漢軍弓手中有幾百人如遇錘擊,身上血花迸現,人如沙包一樣栽倒下來。
“第二排起立!”
隨着一個個指揮的口令,第二排站起,第三排開始裝彈。
“放!”
又是一陣火光迸射,對面這一次又倒下幾百人。
將士們是不會觀察戰果的,也沒有那個時間,更不會探頭冒着風險,但軍官們可以看到。
蕭飛的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大叫打得不錯。
三輪輪射,這是定南軍每個火銃手,都必須掌握的最基本作戰技能。
三排銃手,兩排蹲,一排立,輪流站立,蹲下,裝填,再站立。
這樣幾乎沒有任何停滯的輪射,是定南軍火器對敵的最大利器。
三輪齊射過後,對面陸續倒下一千多人,還有幾個漢軍被髮狂的建奴軍官在陣地上砍殺而死。
戰鬥進行到現在,勝利的天平已經向他們傾斜。
原本定南軍就佔盡優勢,又是守城的一方,武器也比建奴先進,在解決傷亡過大的問題後,剩下的順理成章。
慈不掌兵!
打死幾個白甲兵過過癮之後,秦浩明沒有忘記他的責任,退到後方進行指揮。
畢竟,前方不缺戰士,缺的是統帥。
只是,看着這些忠誠勇敢的部下,不停的被箭矢射中,非死即傷,秦浩明的眼眶之中,突然有些溼潤,情緒波動在所難免。
但是,現在還是他傷感的時候。
後方,多爾袞和皇太極二人彷彿王八吃襯托,鐵了心一般要把決戰誓死進行到底。
當然,他們現在也是欲罷不能。
尚可喜的漢軍旗短短的一個時辰內,已經有五六千人的傷亡。便是八旗兵也有近千人的損失,還有其中最精銳近百白甲兵。
若不搏一搏機會,那之前所有的努力豈不是付之東流?
大鼓響起,號角低鳴,建奴的縱隊園陣分成兩路,從東城和南城兩個方向,直撲二者被崩塌的城牆缺口。
瓦克達,和碩禮親王代善的四子,親自率領正紅旗和正藍旗的兩千大清勇士,從瓦房店防守較爲薄弱的東城進攻。
負責啃硬骨頭的漢軍旗,由智順王尚可喜的三弟,率領八千生力軍,從南城發起衝鋒。
身後,是五千韃虜聯軍的後隊,既有督戰隊的意味,也是破城成功的後援。
戰鬥一開始就是白熱化的態勢,雙方都知道這是生死攸關的一戰,俱是全力以赴。
瓦克達率領的建奴大軍銳不可擋,很快就把海子防守的東城第一道防線突破。
涌來的建奴越來越多,海子被手下護着推進城門。明軍扔出一片手雷,瓦克達縱身一滾,退回大清勇士的盾牌之後。
看見明軍藉着手雷的威力,全部撤進東城,城門急忙關上。
後方觀戰的多爾袞瞧見瓦克達如此輕易打退明軍,心裡掠過一絲陰影,可瞧見雙方激戰正酣,話到口裡又落回肚裡。
東城的定南軍順着逐漸關閉的門洞,不斷射出弩箭、火銃,扔出一串串手雷,將瓦克達趁機奪城的打算關在門外。
瓦克達急忙指揮三軍布起盾陣,就聽定南軍一聲炮響,所有的火力一齊開動,無數顆開花彈連續不斷從頭頂落下。
百多門弗朗機大炮連續速射,將建奴的盾陣打得支零破碎。無數火箭漫天飛起,對着建奴漫射而至。
攻城弩的機關被紛紛砸開,無數長槍大箭呼嘯而射。
猛火油被數百杆大號水槍化爲股股激流噴下,兩條粗粗的火線甚至點燃了包裹的竹筒飛速猛竄。
瞬間,天崩地裂,鐵球、火箭橫飛,大火熊熊燃起,鐵片白煙四散飛濺,數百支長槍往來縱橫。
如此猛烈的炮火,最終將埋藏在東城地底的火藥引爆。
頓時,空中、地下,前後左右,都是燃燒爆炸,熊熊烈火將東城數百米方圓化爲修羅地獄,岩漿火山。
兩千餘建奴勇士,以及中心處被守衛森嚴的瓦克達,都在兩軍數萬人的注目下。
在秦浩明、張雲的冷笑中,以及皇太極、多爾袞的悲鳴中,在東城下一片亮得發白、紅得刺眼的閃耀中,灰飛煙滅。
建奴前鋒大軍死傷狼藉,唯餘被激盪燃燒的灰燼,飛上蒼茫。
天崩地裂,地陷天驚,二千八旗子弟血灑遼東大地。
其中還有隨皇太極征戰經年,武功赫赫,代善的四子瓦克達,在瓦房店結束了其戎馬倥傯的一生,提前去見他的爺爺老奴努爾哈赤。
只不過,征戰並未停下,瓦房店南城亦是打得難解難分。
在這樣的情況下,皇太極和多爾袞不會收兵。
畢竟,大清勇士的鮮血不能白流,更沒理由讓作爲炮灰的漢軍旗退下來,那他們相互消耗也好。
說不定,這其中還有新的戰機。
“兄弟們,衝出去投擲手雷。”
南城是多爾袞的主攻方向,隨着漢軍旗不計傷亡猛攻,尚可位終於抵近缺口。
關鍵時刻,輜兵隊副高長輝大吼着,突然率領數百胳膊粗大的輜兵,在火箭的掩護下衝出工事。
對着掙扎跌撞在缺口處的漢軍旗就是幾輪手雷,然後迅速後撤,看都不看一眼身後死傷哀嚎的漢軍旗。
和他一樣,當輜兵的也有一些雄心勃勃的人,輜兵只是跳板,一個流程。
可能在當初入伍時,因爲種種原因沒有加入戰兵,成爲輜兵之後,很多人都有意識的鍛鍊身體和戰技,期待能在考覈中合格,轉職成戰兵。
但也有一些輜兵是三十以上的年紀,參加輜兵隊伍最初的目的只是養活家小,他們只想做好自己份內的事。
但哪怕是輜兵,只要沾上一個兵字,今日之事也難以避免,總有心中的豪情在涌動。
不過,靠扔一波次的手雷,根本無法阻止大軍的行動。
兵仗局在秦浩明的提點下生產出來的手雷,遠沒有後世的威力。
倖存的漢軍旗終於陸續涌過缺口,開始向定南軍工事發動攻擊。
秦浩明一聲令下,工事前火銃成片齊射,隨後又是一片。
一連打光了事先裝好彈藥的全部火銃,被身後士卒重新安裝的火銃前遞,火力再起,將衝上的漢軍旗變成越來越高的屍山。
幾個波次後,炮火需要冷卻,火箭需要補充,火銃需要裝填,定南軍的火力開始明顯衰弱下來。
在後指揮的尚可位大喜過望,急忙命令大軍向前衝。
“兄弟們,看我們的了,殺身成仁!”
負責保衛銃兵的李想,臉上的刀疤猙獰得彷彿殺神,拔出腰刀,率領五百夜不收將士死死堵在缺口,奮力搏殺。
在這樣的亂戰中,根本沒有任何技巧可言,雙方比拼的就算血氣,勇氣。
短短一刻鐘,跟隨李想殺出去五百將士,等到火炮響起,回來的不足百人,連李想也是渾身是血,搖搖晃晃。
但就是這一刻鐘,爲定南軍贏得了時間。
瞭望哨的閻應元令旗一舉,劉欣雨的開花彈在漢軍旗裡肆虐爆炸,將他們的攻勢打得破碎不堪。
同時,定南軍一片弩箭飛出,將前面的漢軍旗射成刺蝟,然後身後的同袍一輪輪手雷,將建攻勢打了下去。
尤其是北面分佈的迅雷銃和虎蹲炮,一旦裝藥完畢,就將眼前的漢軍旗殺死一片。
火箭和鐵炮重新鳴響,開花彈、虎蹲炮、火箭車以及噴射猛火油的水槍,再次將漢軍旗捲入無邊地獄,化爲無數亡靈和殘缺的血肉。
皇太極看着不斷投入不斷被吞噬的漢軍旗,唉嘆一聲,整整一個時辰的攻擊,兇猛激烈超過了以往,損失更是巨大無法忍受。
皇太極不知道定南軍還能堅持多久,可是從前方傳來第一道工事仍然堅如磐石的情況來看,如果不殺得血流成河,怕是難以突破。
另外,探馬已經來報,駐紮在瓦房店周圍的明軍已經距離他們不到三里路程。
皇太極寧願損失機會,也不願意就此豪賭。陣陣鳴鑼聲中,建奴開始收回鋒芒。
多爾袞一跺腳,卻不再猶豫,浩蕩大軍紛紛收回攻勢,退出瓦房店,在誇闊地方外整軍,準備撤離。
忽聽定南軍數萬呼聲遠遠傳來:“八旗豪勇,可還敢戰?”
望着手下健兒紛紛垂頭喪氣,皇太極縱馬而躍,哈哈大笑:“我大清十三幅甲冑起兵,一統女真,建國大清,攻城略地,無有不勝。
一下明國撫順清河,斬殺總兵張承蔭。
二戰薩爾滸,滅明國遼東經略楊鎬十一萬大軍,斬殺總兵杜鬆、劉鋌。
三下開原、鐵嶺,敗總兵馬琳。後奪得瀋陽,定都盛京。
四次寇邊大明,俘虜人口牲畜幾十萬,金錢無數……
定南軍依仗工事火器,守得如同烏龜一般,朕雖是無可奈可,敬他定南軍的勇氣,可是卻敢大言不慚問朕可敢再戰,真是好笑!
只怕我大清勇士有戰心,他定南軍卻沒有出來一會的膽魄,只能躲在烏龜殼裡狂吠。”
皇太極的話語被傳播開,建奴勇士不斷髮起鬨笑,士氣大振,熱血沸騰,頹廢不再。
皇太極對多爾袞說道:“派人傳書秦小子,告訴他,他是個好對手,來日疆場再見!看看誰是英雄好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