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是罪人,簡直是禽獸!”李益庵苦笑連連,耐心解釋,“大人,此事若是茶餘飯後說說,不過是博人一笑。
若是用之以朝爭,則立時就是大罪要案,動盪天下的敗俗醜聞。
依此書所載,東林爲官,人人皆有妄言,任內皆有錯案,舉措皆有疏漏,治下皆有不法。
但有一二可證其實,不爲庸官便是昏官,此不忠於天子,不稱於職守也。”
駱養性欣然點頭,這個紹興師爺分析得條條是道,果然有幾分才能。
李益庵越說越起勁,搖頭嘆道:“以此書所錄,東林之人,或坐擁良田豪宅,或從事商賈錙銖,其財何來之?
必有貪瀆弄權之舉。
即便非是親爲,亦是子弟族人,哪怕毫無關聯,但有一二指正參與,便是贓官貪官,此官商勾結,以權營私之罪也。
東林之家,或流連青樓,或奸人妻女,或扒灰悖倫,或勾搭成奸,但有一二家宅陰私,便是寡廉少恥,如同禽獸也。”
瞧見東翁駱養性興致盎然的神情,李益庵黯然長嘆,仍是狠心咬牙說道:“更不用說那欺壓族老,不敬長輩,橫行鄉里,禍害一方之種種不良?
簡而言之,皆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寡廉少恥,敗德離道之大惡。
三司之下,輿論滔滔,窮究根底,詳查不縱,孰可逃脫?
不辨則坐實罪名,辯則名聲盡毀,若無道德君子之名,東林不存也。”
駱養性隨意笑笑,心裡很自得,有此利物在手,滿朝東林任其拿捏。
雖說被秦浩明當槍使,心裡多少有些不爽,但實力不如人,也無可奈何。不管怎麼說,暫時還是要依附其羽翼,以待將來。
李益庵拱手賣弄道:“此書冊第一名就是張四知,其後三篇皆是詳細罪責,最後數問更是犀利。
張四知家貧,爲官清廉,不意家財卻數以百萬,經年積聚富可敵國。
一問其財何來?二問何以許子從商賈賤事?三問可有以權謀私之舉?四問有何證以洗刷不白?五問可敢呈家財賬冊,聽憑朝廷公斷乎?
駱大人,若你不以政事爭於朝堂,秉公窮追此案問於有司,攛掇言官御史參與其中,再夾雜些張家陰私醜聞於其內,則張四知休矣。”
駱養性哈哈大笑,愛惜地拾起書冊,珍重地收入懷中,眼裡已是神采飛揚,霸氣十足。
指着李益庵方要說話,卻見有人敲門,便低聲喝問:“是誰,何事?”
門外一個公鴨嗓子揚聲回道:“啓稟乾爹,秦督麾下董長青求見?”
李益庵一聽秦督二字,立即打了個精靈,對比駱養性的忌憚,以及那書冊對東林黨隱含的怒火,瞬間恍然大悟。
低聲喃喃說道:“原來是閩粵總督秦浩明,怪不得如此處心積慮,要對付東林黨。”
駱養性提起精神笑道:“益庵,且暫避於屏風之後,咱們聽聽秦督意欲何爲?”
李益庵拱手稱是,閃身退避,駱養性高聲喝道:“讓他進來!”
不久,一個小廝領着董長青走進書房,駱養性假裝繁忙,擱下手裡的筆起身迎上前去對小廝吩咐,“上茶,上好茶。”
繼而捂着額頭對董長青說道:“董將軍請坐,大駕光臨,不知有何指教?”
董長青拱手笑道:“秦督讓末將傳個話,山東副將劉澤清賄賂前首輔周廷儒兩萬兩黃金,欲謀山東總兵一職。
秦督怕駱指揮使不知詳情,被矇蔽其中,誤了皇上大事,特來稟報一聲。”
駱養性眼中精光一閃,賠笑道:“本使已知,請將軍回覆秦督,秦督高義,本指揮使心領了,日後必有回報。”
董長青哈哈大笑道:“秦督說了,他一向施恩就圖報,即是駱指揮使領情,就請出手相助。”
駱養性強壓心頭怒火,低聲回答,“秦督說笑了,他上有天子庇護,下有強軍在手,自己又是個心有山川、足智多謀的高人,何須本使多事?
能讓秦督開口,必非小事,本指揮使雖不敢推卻,也唯恐心有餘而力不足,怕辦不好秦督的差事。”
董長青爽朗大笑:“駱指揮使說笑了,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定南軍訓練了二百個藝人,欲派回城內講書彈詞。
因涉及遼東兵事,怕爲順天府刁難,所以請駱指揮使允其掛在教坊司名下,順便再派些廠衛維持。”
駱養性沉思片刻,爽快說道:“教坊司容易,本使派人出永定門辦理就是。只是你定南軍麾下鐵騎無數,又何須錦衣衛出面?”
董長青接過小廝的茶水,輕抿一口笑道:“定南軍出頭,必然是刀槍齊出,拳腳相加,弄亂了京師穩定。
總不是小事。若是指揮使大人爲難,那末將就此回覆,讓秦督奏請天子就是。”
駱養性笑笑,“些許小事。何必麻煩天子,此事本使允了。回去告訴秦督,他吩咐的事情立馬辦理。”
董長青一笑施禮,轉身離去,駱養性背後冷笑不已,李益庵慢慢踱了出來,立於他身後,一言不發。
駱養性回身自嘲一笑,說道:“益庵可有話說?”
李益庵俯身沉聲說道:“下官觀此東林名冊,非是朝夕之事,秦督大才,至少佈局在一年以前。”
駱養性冷笑道:“恐怕還不止?”
李益庵肅容道:“駱大人,此名冊雖然犀利,卻是把雙刃劍,既可傷人。亦可傷己。
秦浩明費盡心力,著成此書卻不自用,反而送與大人,只怕包藏禍心,還請駱指揮使小心。”
駱養性苦笑搖頭,有心說兩句狠話,終究心裡有顧忌,沉聲道:“本使也看不清他的心思。
按理說,他有天子護佑,自己於永定門佈局反擊,又安排水師劫掠東海,專朝東林身後的富商下手,理應平安無事,不須多此一舉。
可他偏偏畫蛇添足。將辛辛苦苦弄來的書冊,竟然白白給了本使。還主動爲本使出謀劃策,倒讓他給弄糊塗了。”
李益庵咦了一聲,連忙問道:“不知秦浩明爲指揮使大人獻了何策?”
駱養性看了李益庵一眼,若有所思笑道:“他讓本使聯合齊楚浙蜀諸黨,結盟以對東林。”
李益庵撫掌而呼:“此策甚妙啊,大人。
如今雖是東林掌權,但諸黨依然在朝,明年就是京察,東林黨執掌吏部,必然拿諸黨作伐,以求東林一枝獨秀。
屆時諸黨無依,憤而不平,若大人肯施予援手,必然可盡收其心,從而歸附羽翼之下。”
駱養性踱着步子苦笑道:“秦浩明似危實安,本使似安實危,秦浩明心有山川之險,胸有城府之深,本使對其甚是忌憚。
卻偏偏還要言聽計從,主動被他牽着鼻子走,這心裡可沒底啊。”
李益庵笑道:“駱指揮使不是說,秦浩明和定南軍就要遠赴海外麼?
他不僅離了朝堂,更是遠離萬里,何須此時太過擔心?
東林纔是大人當前的大敵,其他的不妨走一步看一步吧。”
駱養性點頭不語,唯有眉間皺得更緊。
於他而言,錦衣衛和東林黨水火不容,尤其是把首輔薛國觀和次輔陳演抄家後,雙方更是毫無緩解的可能。
真可謂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