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的日記本。
裡面黏貼滿了所有對她而言最重要的人。
父親,母親,臻惜,calvin叔叔,到最後……就剩下了他。
微笑時,頰邊凹下的酒窩。憂鬱時,眉間蹙起的摺痕。他洗過澡後半裸的,滴着水身線,他鬢邊叢生的第一絲白髮。
滿滿的,都是他。
這個本子,從小到大,形影不離。不過自從這次回國之後就沒再見到了,想必是回國那晚太過匆忙,丟在了上海,臻惜留給她的房子,大約是後來又被他拾到。
他給她的留言寫在日記本里的最後一頁,落在最後一張照片之後就像是一個已閱,向她宣告,他已徹底窺破了她最後的秘密。
有風吹過,紙頁嘩啦啦作響,最終定格。
照片中的這個他,一身川久保玲,紈絝子弟的味道,架着脖子上小小肉肉的她,嬉笑着去夠花園裡迎風舒展的第一朵春花。
碧空湛藍,雲捲雲舒,風自遠方吹來,十八歲的天空下,風清雲朗。
錦繡年華,逆流如初。
我將餘生的時間都送給你。
錦年捏着沙漏,看着最後兩行字,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餘生,餘生是多久?
“生命如此漫長,相愛一場,你怎能留下我一個人?”
“請問有關安瑞被披露的照片是否屬實?爲何他始終不出面發表任何看法?”
“各位早上好,讓你們久等了,我是林曉蔓,董事長前任秘書,現任營銷部總監,也是此次事件的發言人。你們有任何問題,我會盡力爲你們解答。”
林曉蔓勉強微笑,頗有幾分力不從心。
集團高層現身樓下大廳,記者立時圍攏過來,一個比一個尖銳的問題接踵而來。
“請問他有沒有完全戒毒?還是一直都是癮君子,不過隱藏得很好?或者說他向來的低調,就是爲了掩藏以前那些難以啓齒的事情?”
“關於那批做爲饋贈品的藥物爲何返廠回收,是因爲沒有通過相關機構的檢查?它們是否真正屬於藥物?換句話說,這次活動根本是假借慈善別有意圖?監察部門介入調查的結果……”
“實在荒謬!”
已經關閉的大門突然被人推開,清亮的女聲,平地驚起,譁然之後,滿場皆靜。
天光倒卷,路的盡頭,一個嬌小的身形拉出的影子很長很長。
錦年神情矜持,走到講臺前,迎上衆人詫異不解的目光。笑得淡定從容,彷彿此時此刻立於這場鴻門宴中心的人與她毫無相干。
“溫小姐?你什麼時候回的國?”曉蔓壓低聲音,難壓震驚,“你來這兒準備做什麼呀?”
“飛機剛剛落地,我直接過來了。他不在,總得有人說句話,”錦年淡淡一笑,鎮定望着她,“而且我的身份比你更有說服力。”
曉蔓愣了愣,點頭,把準備好的發言稿遞上去,誰知錦年只是擺手,“不用。”
記者們重新調整麥克風,攝像機,臺下一片嗡嗡私語,然,不待新一輪的槍林彈雨襲來,錦年已當先開口:
“各位好,我是溫錦年,溫莎國際總經理,是安瑞安先生在北愛地區最大的合作伙伴之一。不過,我今天出現在這裡,卻是因爲另一個身份。”她頓了頓,展顏一笑,百媚頓生,“那就是他的妻子,以及……他孩子的母親。”
像是一滴冰水漸進油鍋,人羣頓時炸開來,目光,議論,紛紛投向她左手輕撫下的,微微隆起的小腹。
錦年淡淡微笑,擡手往下稍稍一壓,示意大家安靜。
“此時此刻,本來我應該待在倫敦待產,迎接屬於我們的小生命,但鑑於最近一連串有關我先生的傳言。我還是決定來趟中國這裡,轉達大家,因爲某種原因我先生暫時不能出席。但我不希望在他外出不在的這段時間會因此遭到誤解……”
“這並不是誤解,安太太。”方纔那個提出最後一個尖銳問題的記者又站出來,揚聲打斷,“請您不要混淆視聽,您先生的行爲構成犯罪,是不可以這樣輕易被一筆帶過的。您的行爲不利於他被公衆所寬恕。”
“曾經,由白人來決定黑人該怎麼活,後來,又由異性戀來決定同性戀是不是正確的,我以爲這些都夠荒誕了,”
錦年嗤笑,目光一直牢牢鎖着那個記者,邁步下臺,“怎麼,現在居然還要由一個罪犯來決定一個人該不該受寬恕?”
那記者也不是善茬兒,張口邊駁,“您說什麼?憑什麼斷定我是一個罪犯?”
“就憑你污衊,故意栽贓。”邊說邊行,細長的鞋跟在地面敲擊出尖銳的聲響,錦年在那記者面前站定,雙眼微眯,字字清晰,“按照你們中國的《刑法》,捏造事實誣告陷害他人,意圖使他人受刑事追究,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那記者忿忿不平道,“安太太,給人定罪,總要拿出證據……”
“那麼,拿出你的證據。”錦年神情突變,片刻前的溫柔和氣蕩然無存,收起笑容,冷冷道,“司法機構尚沒有對此事做出判決,我先生也沒來得及出面表明態度,你又是憑的什麼就這樣給他定了罪?”
那記者被她嗆的一時間說不出話,只愣在那裡,眼睛飛速轉動,似是在思索對策,然而錦年根本不給他機會翻身,繼續道,“就憑几張照片,你誣他吸毒販毒便罷,怎麼現在還想把莫須有的事情炒的更大?你想表達什麼?返廠回收的那批藥不是藥,那是什麼?毒品麼?你是不是還想說他假借慈善的名義向公衆輸入毒品,報復社會呢?”
滿場譁然。
“我,我……”那記者滿面漲紅,似是被戳中心事,雖然不是完全,但顯然猜中七七八八。
“我問你,你究竟有什麼資格,什麼證據,就這樣輕易往他身上潑髒水,空口白牙的肆意踐踏他人的善心?”錦年步步緊逼,毫不退讓,“你又有什麼權力決定去代表公衆寬恕誰?!”
那人不防,對着錦年一連串質問張口結舌了半天,又被她咄咄逼人的氣勢所攝,最終只是啞然。
“沒有麼?”錦年問。
他還是說不出話。
“麻煩幫我請這位先生出去。”錦年揚聲吩咐安保人員,表情平靜。
轉身。
“如你們一樣,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是癮君子,是否曾經真的犯過錯,我小他十二歲,他人生中有太過光陰我錯過了無法出席,不知道的事情我無法捏造說謊,但我可以和你們談談我所認識的安瑞。”
昂首闊步,她重新走回講臺,站的很直,聲音響亮。
“在我眼裡,他一個有能力有責任感的好男人,是一個溫柔善良的好親人,也是一個情深意重的好愛人。是他拉着我的手,帶着我一步步走到陽光下,懂得積極向上,是他教會我如何笑,如何快樂,如何義無反顧的愛一個人,他教會我太多太多美好的特徵,而這些,都是他富有的。也正是因爲他,我才學會擔當和自信,纔有勇氣站在這裡面對全世界。”
“可是他也很讓人崩潰,彆扭,固執,死要面子,還不會說話,並且因爲這個原因,我們還鬧出過很多誤解甚至險些分離。但是我又無法狠下心去恨他,因爲他太笨太不曉得保護自己,並且爲此吃了很多的虧,我……放心不下。他不擅長表達自己,我總得替他說句話。”
“我從三歲那年遇見他,認識他二十二年,他做的事,我看得記得都很清楚。無論旁人是否認爲他冷漠自私,薄情寡義,但我認識的他,在外,他做慈善,免費贈藥,在內,孝順母親,照顧自小分離的妹妹,我們一家人的照片……他隨時隨地都帶在身邊。有什麼事情,他第一個想到的一定不是自己而是周圍的親人朋友。”
“我還記得他說過一句話,因爲感受過某種痛苦,所以不希望世上有人再去經歷。那個時候我年紀小無法理解,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現在想來,或許就是這個原因。我想,他也正是爲了這句話,他也一直堅持努力着。”
列舉數例,滿場愈發安靜,竟再無一絲嘈雜。有女記者還聽得落淚,錦年略一停頓,又加重了語氣:
“我想請問各位,即便他真的吸過毒又如何?難道我們要一直躑躅於過去不肯向前看嗎?難道一個人只要做錯過事,無論如何彌補,都不能被原諒麼?”
“請你們想一下,一個對自己的父母,親友,愛人,甚至不相干的人都至真至誠的人,一個一直心懷懺悔努力贖罪的人,他是否真的想你們所設想的那樣十惡不赦?”
“他去了哪裡,我不知道。但他臨行前給我留過話,他說,年輕時,他曾經做錯過一件事,而人在任何時候做錯了任何事,總會受到懲罰的,他一直都知道,並且打算坦然面對。”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事情,是不是和毒品相關,還有這些照片從何而來,是誰又是爲了什麼在背後要這樣蓄意中傷他。但這背後顯然另有千秋。而安瑞他絕不是臨陣脫逃的人,也一定會在合適的時候回來,給公衆一個答覆。我堅信,也敢向全世界保證,他永遠值得信任。”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現在,我就站在這裡,在事實真相沒有弄清楚之前,”下腹絞痛陣陣,錦年扶着桌沿,背脊筆直,聲音輕緩,一字一頓,“我不允許任何一人再肆意詆譭他。”
不知誰第一個鼓起了掌,之後,整個大廳內都響起了掌聲。
嘈雜,響亮。
亮的晃眼的閃光燈前,錦年終於低下頭,眼淚和冷汗混了滿面。
“溫……錦年,錦年!”曉蔓捂住嘴,失聲尖叫,指着她的裙襬,“血,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