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白的腕間,碧色的手串滑下來,夜色下溫潤如玉,瑩瑩流波,分外點眼。
像是對着她嘲笑。
錦年雙頰漲紅,用力掙扎,可惜徒勞。
“不準動。”他審視她閃躲的目光,語氣清淡的命令。
多年養成的習慣使然,她居然真的僵住不動。老老實實的,像一個被家長髮現偷吃糖果的小孩子,又像個撓沙發被逮了現行的貓咪,低垂腦袋,發着抖,手足無措。
他很滿意的她的乖順,連着珠串,帶着她纖細柔軟的皓腕,他一併揉捏在手心裡,摩挲,窺探。半響時光,卻是沉默,久久不語。
到底還是她不戰而降,乾巴巴的解釋,“這,這不代表什麼。”
他脣角微揚,笑容深遠,聲音輕淺,“哦,什麼?”
她努力呼吸,大口大口的,似乎試圖保持鎮定,然而,他聽見,她胸腔中的心跳卻愈發狂亂。
終於,她再次開口,支支吾吾,嬌嬌怯怯,“這個,這個……我早就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我,我……是這幾天收拾行李的時候才從箱子底下找到的,對,最底下,我,我早就想不起來它是從哪裡來的,我不認識它,我……”
安瑞饒有興味的欣賞着她的窘迫,她的焦急,覺得她一副腦子不夠用還要努力繼續胡扯的小模樣很無奈也有點可憐,但是卻並不準備放過她。
“怎麼不說了?”他很認真很專注的凝視着她紅的滴血的臉龐,笑容風輕雲淡的,“繼續啊,我在聽。”
許是他的笑,讓錦年越發無地自容,擊潰了她的最後一層防線,乾脆不管不顧,有些負氣地,她擡手狠狠抹了下眼角,接下來便是手腕:
“我不要了!”她的聲音帶了點哭腔,像是被逗弄的過了頭的小孩子,“不要了行嗎,行嗎!”
想要掰開他,拯救自己的左手,卻不料反而把右手也搭了進去,一併被他攥住,再抽離,難上難。
“放手,你放手!”錦年連話也說不穩了,從頭到腳,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在顫抖,他甚至可以聽見她上下牙齒碰撞的聲音。
就這樣,安瑞看着她吭哧吭哧地哭,這麼大的姑娘了,卻還夾雜着模棱兩可的孩子氣。心下嘆息的同時,兩種極端的想法在腦子打起架,很想就此放過她,好好哄哄,卻怎麼也不甘心,又想更進一步,再欺負欺負她,看看究竟能把她蹂/躪到哪一步。
最終,有點惡劣的,他選擇了後者。
“好,我放手,放手。”他拍着她的後背,替她順氣。
錦年不動了,大約是正靜待他付諸實踐。他卻輕輕一笑,淡定的拋出一個前提,“但我要你做一件事,現在。”
她脣瓣動了動,似乎很不情願,但最後還是啞聲問道,“什麼?”
“看着我,”他說,“看着我,然後把你剛剛說的話,再重複一遍。”
她愣住,遲疑了,許久,才小聲囁嚅,“什,什麼話。”
“不要拖延時間,錦年。”他靜靜道,“也不要試圖矇混過關。我要聽,聽你真真切切再說一遍,然後我纔會放手,纔會放你走。你也不希望就陪着我一直坐在這裡,是不是?”當然我是不介意的。
最後一句,他對自己說。然後專注的聆聽她的沉默,掙扎。
江風在耳邊繞,呼嘯。世間如此安寧,一切靜好。
很久,很久很久之後,他看着她,終於緩緩擡起頭,目光渙散,漫無目的的放在他的臉上,然後艱難出聲,“我,我……”
“我是來道別的。”她說。
“從今往後,我不會再回來。”她哽咽。
“我不會再見,”她憋住眼淚,生生卡住。
“我不會再見……”她再次嘗試。
“我不會……”她沒有流淚,卻泣不成聲。
他突然扶住她的肩,殘酷的逼迫,“不要逃,看着我的眼睛。”
她卻咬緊脣瓣,再怎樣也不肯開口。
“說啊,說下去。”他捏住她曾經肉肉,現在尖尖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目光平靜,“怎麼?不要告訴我你怕了,不要告訴我你不敢?”
她沒有吭聲,只是更加用力的咬住下脣,他低頭,想要一窺她的表情。
她又要逃,他依舊不準。
溫熱的呼吸,紊亂,急促的在耳邊徜徉,帶着些許讓他措手不及的曖昧和膽怯。
她在害怕,害怕他,或者自己。
他笑了,放開她,這回,語氣神色,皆是篤定,“錦年,你不敢。”
她心跳亂了,呼吸也散了。三魂七魄,丟的七零八落。只聽他還在說着誰也聽不懂的話,嗡嗡的,在耳邊盤旋,“你不敢。我就再也不放手了。”
滿天的星光,塵世的燈火,忽然間靜默。
忽覺一陣踉蹌,意識迷濛間,竟是被人掌住後腦勺,攬腰按向懷裡,錦年擡手去攔,去打,出乎於本能,發乎於恐懼,手指觸及他熾熱的胸膛,被燙的頓了下,她吃了一驚,片刻的凝滯,可下一秒,卻推的打的更兇,更厲害。
“不要!”不是故作矯情,也不是欲拒還迎。不要。是真的不要。
不知是因爲吃痛,還是因爲她的淚,他停住了,沒有再逼迫,卻仍不放。
兩人脣間,相隔咫尺,中間盤桓着糾結,痛楚,守候。
最後,她搶先反應過來,用盡所有的力氣,推開他,踉蹌的從長椅上起身,最後看了他一眼,踢掉高跟鞋,落荒而逃。
安瑞看着她,靜靜的,淡淡的。沒有動。
她跑了兩步,又停下,轉過身,慢慢走回來,往他手裡塞了個東西。撿起鞋子,背脊挺直,步履優雅的離開。
這次,沒有回頭。
江風又起,安瑞站起來,擡手,接住迎風而來的,她慌亂中遺失的緞面披肩。
鮮紅的顏色,在風中獵獵,如火,點燃了他的餘生。
“對,我改簽,確定,就改最近的一個航班。謝謝。”
掛斷航空公司的電話,她急急忙忙的又給江憫打了一個過去。但是沒有人接聽,眼前情景,沒有時間給她傷春悲秋。錦年推開臥室的門,飛快的將牀面收拾的半半拉拉的行李胡亂塞進行李箱中,衣衫,裙子,化妝包,音樂播放器,一疊一疊的婚禮請柬。
心緒跌宕,手忙腳亂,可惜越是着急越是容易出錯,錦年哆哆嗦嗦的,失手打翻了一個香水瓶。還是小唯親手調給她的。
咕嚕嚕的,圓形的瓶子滾到牀底,淡青色的液體流了一路,芬芳滿溢。
“shit!”錦年懊惱的抓着頭髮,跪在地上,側臉貼着地面,探手去牀底下摸索。然而,香水瓶沒有找到,卻意外摸到了另一個東西。四四方方,硬硬的。
錦年愣了一下,她記得她是沒有在牀底下藏什麼的。短暫的遲疑,她將那個東西給抽了出來。
是一個日記本。
很舊,很舊的日記本。牛皮封面,帶着鎖。
因爲年份久遠,她早已記不起鑰匙在哪裡,但是同樣的,也是因爲歲月的侵蝕,鎖頭有些脫落,只輕輕一扯。“喀噠”一聲。鎖頭應聲而落。
將手放在本沿,卻是停滯了,沒有動。
記憶深處,某個部位,裂開了一道輕細的縫,有什麼東西涌出來了,有什麼東西……攔也攔不住的,奔流而出。
指尖微顫,幾經猶疑,最終,緩緩地,艱難地,她掀開扉頁。
重若千鈞。
墜的她指尖生痛,順着血管,就一直流到了心裡。
日記的扉頁,寫着五個大字——我要嫁給你。
很蹩腳,很幼稚的方塊字。歲月相隔,久遠如斯。然而撲面而來的,那份純澈熾熱的感情依舊那麼濃烈。灼的人……雙目微微發痛。
一顆,兩顆,晶瑩的液體濺落在紙面上,暈開字跡,沖淡思戀。
再往後翻,一張張,一頁頁,皆是他的影子,他的臉。
起初是拙劣的簡筆畫,再後來,便是一張張發黃的舊照。還有字裡行間,對他的愛和思念。
微笑的,悲傷的,憂愁的,苦惱的。
這本日記,幾乎記載了十八歲之前,她的全世界。
這個“世界”,曾經給她帶來過最大的歡喜,也讓她遭受過最大的痛苦。
因爲他,是因爲他,都是因爲他。
神思恍惚,不覺風起,紙頁嘩嘩作響,有一張薄薄的紙片飄出,落在腳邊。
她俯身拾起,目光掃過。
淚水決堤,迅速模糊了視線,她大口地喘息,喉嚨卻被什麼東西塞住了,再也發不出聲音。
“有生之年,我謹保證永遠不會嫌棄溫錦年,她負責笨,我負責聰明。”
泛黃卷邊的紙張上,中英雙語,年月日俱全,下方,是他被強迫摁上的“血手印”,番茄味兒。
“錦年,你就負責笨着好了,以後總有人替你聰明。”
“嗚……真的嗎?”
“當然。”
“那拉勾。咱們拉勾。”
猶憶當時年少,邀君一諾,言笑晏晏。
她驚慌地發現,紙面上濺溼了一片淚跡,幾乎都要看不清原本的字跡了。可滾燙的液體不斷衝出眼眶,在頰上洶涌肆虐,怎麼樣,怎麼樣都止不住……
已經很久,她以爲心不會再這麼痛了。
可時隔多年,那種生命停止流淌,擱淺在血脈裡,消亡在心臟中,最終孤寂的,緩緩凝結成冰的感覺,又開始在身體裡蠢蠢欲動。
手機在一邊震動,她看也沒看的接起,壓抑着哭腔,“你看見我的簡訊了麼?先別問爲什麼好麼?我可以解釋,我會你解釋……但是現在,早點,你早點,就按照簡訊上的時間,提前到北愛接我,好麼……”
她在這邊兒泣不成聲,電話那端,卻是長長久久的沉寂。
“憫,你在聽麼?”她啞聲問。
“我在。”他靜靜道。
呼吸瞬時凝滯。即使神智再如何混沌,她也不會聽錯這個聲音,想也不想的,下一秒,她就要——
“不準掛。”他搶先道。
所謂心有靈犀,不過如此。
錦年自嘲的想,又笑,覺得諷刺,卻又遲遲下不去手摁下掛斷鍵。
“還有事麼?”她問,虛弱而疲憊。
他輕笑,不答反問,“又要逃了?”
“逃?”她也笑,語氣盡量風輕雲淡的,“恕我難以理解您的意思,叔叔。我只是急着和我男友見面,急着和他去結婚。逃?不,我只是我迫不及待。明白了麼?”
她說了好一長串,他卻好像只聽見了兩個字。
“你叫我什麼?”他問。
“何必明知故問呢?”她輕輕地,認真的又重複了遍,“叔叔。”
短暫的沉默,她聽見他在電話那邊,深深的吸了口氣,又重重吐出,然後,聲音依舊平靜,卻讓人後背發涼,“錦年啊,你是個乖孩子,應該明白,傻話不能常說,蠢事不能常做。”
她胸口堵得慌,強撐着,“所以呢?”
“所以我給你個糾正的機會。”他說。
“什麼?”
“很乖,寶貝。但我知道你記性不好,從現在起,我說的每個字,你拿筆記下來。”他很認真的,一字一頓,“首先,掛斷電話。然後,把飛北愛的機票退掉。再之後,取消婚禮,蜜月旅行,把發出去的請柬收回來,沒發出去的丟乾淨了,再給他打電話,立刻分手。最後,你剛剛沒有跟我好好道別就逃了,所以辦完一切請再打個電話和我說晚安。”
錦年氣的渾身發抖,壓着火氣,慢慢問道,“如果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