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第五十一章

稠密的星光在游泳池的水面上跳躍, 證明着每一個微小的波動,樹的倒影濃墨重彩的打碎水面星光,卻也只能留下破碎的影子。

神宮澈站在窗前, 穿着長衣長褲。從那一天開始, 他害怕看到自己的手臂, 不經意的一瞥, 也會想起另一個人的皮膚被他眼睜睜的看着潰爛, 他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身體究竟能承受多少,也許老天是想讓自己看清楚一些什麼, 彷彿是讓所有那些被他誤會了的歲月裡所承受的,一瞬間全來了個爆發, 他清楚的聽到了腐爛的聲音。

——腐爛的聲音!

——聽到!

他唯一能想起的就是——恐怖!

而那個人在那個時候, 竟然是對他笑的?

一想到這裡, 神宮澈就忍不住緊蹙了眉頭,右手按上胸口, 阻止來自心臟最深處的疼痛。

姐姐說,他是把所有的溫暖都給了別人,所以自己才那麼冷。

是真的吧!

那一刻,看着忍勉強的想要對他牽動脣角,又疼的太厲害的抽搐着, 神宮澈腦子裡突然閃過的竟然是, 小時候忍騙他說他要是能咬着自己的臉, 就教他彈琴, 而他拼了命的把自己的臉揉搓成各種形狀往嘴裡塞時忍的笑。

想笑, 又竭力剋制,脣角隱隱抽動。

一模一樣的笑, 甚至憋紅了的臉也是一模一樣。

但神宮澈還是知道,不一樣了。

是因爲長大了嗎?

還是因爲他沒發覺,沒發覺那個外表漂亮內心惡魔的孩子,變成了真正的天使——不知從什麼時候,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忍變了。

完美的像是用蠟筆畫出的童話中的小王子。

可,爲什麼會覺得難過呢,真的好難過。

他寧願忍小小的壞着,不,大大的壞也沒關係。他寧願忍會抱怨,會怨恨,會像小時候一樣面對班主任笑的乖巧,一轉身就偷偷告訴他,今天班主任左腳和右腳的襪子顏色不一樣。他寧願忍會厭惡的皺眉,對他說,你再這樣,我就讓全班同學都來我家玩那臺遊戲機,然後讓你在一邊看。他寧願他打開儲物櫃的時候,在裡面看到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東西,絕無重複……

他寧願……

他寧願……

因爲,那纔是真正的忍啊!

還記得小時候課本上的一個故事,一個人無論自己多麼的艱難困苦,傷痛連連,都不停的去爲着其他人付出,從不顧自己。

那時候的他不懂,問忍,難道那個人不希望自己開心、幸福嗎?

那時候忍的回答他不明白,也沒有認真去想,因爲忍偶爾會說一些奇怪的話,但到了今天,神宮澈才終於第一次將它從自己的腦海中翻了出來。

——如果我註定了不能開心,不能幸福,那麼你們,一定要開心,一定要幸福!

是這樣的嗎?

忍,你就是這樣想的嗎?

忽然之間,神宮澈才終於明白了,常靖遠說的對,一直以來,都是忍在護着他。

從他吃下他的第一滴淚開始,從他第一次逗他破涕爲笑開始,從他第一次說你再這樣我就不和你玩了開始,從他由窗戶翻進來一邊把他紅腫的手揣在懷裡一邊幫他罰抄寫開始,從他鑽進被窩抱着他說有我在你的燒很快就會退開始,甚至是從他捏他臉蛋笑他流鼻涕咬他的小嘴脣開始……

從很久以前——開始!

忍守護着他!

“你還沒走嗎?”悶悶的聲音從後響起,神宮澈聽到,轉過了頭。

薄被滑到腰際,半撐着身子的歐悅,臉上、脖子上、手臂上小指大小的黑斑更多了,神宮澈知道他的病情更嚴重了,輕皺了一下眉,走到牀邊,拿起藥和水杯遞給他,“你吃了藥,我再走。”

“哦”,歐悅機械的吃了藥,靠回牀頭,說,“你可以走了。”

神宮澈點點頭,走到門口又轉身,想一想還是開了口,“你還是儘早做手術吧,不然……”

“不然怎樣?”歐悅很奇怪的,聲音裡有了挑釁。

神宮澈愣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歐悅接着說,“你想說不然我就會死,對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神宮澈完全搞不明白他是怎麼了。

歐悅冷笑,“我死了,你就開心了?”

神宮澈皺眉,“你這話什麼意思?”

歐悅嘲諷的勾脣,“你明白我的意思!”

神宮澈歪頭想了一下,臉色變得很難看,快步走回牀邊,低沉了聲音說,“我沒有那樣想過。”

歐悅仰臉,好笑道,“不然你天天在這裡守着幹什麼,不就是想確定哪一天我睡過去就醒不過來了嗎?”

神宮澈怒目,俊秀的雙眉緊緊皺着,不可置信的看着歐悅。

歐悅突然坐了起來,拽緊神宮澈的衣服領口將他拉到了面前,鄙夷道,“你不用假惺惺,我早就看穿了你……”

話音未落,拳頭落下。

神宮澈再也忍不了了,揮拳打向了歐悅。

而病重的歐悅竟然毫不示弱,拼了命的反擊。

兩人從牀上打到地毯上,撕纏在一起,一開始拳頭還能擊出去,到後來變成了小孩子式的扭打,手纏手,腳纏腳,憋的就是一口氣。

星光在水面搖曳,水光在窗面上遊動,燈光在地毯上拉出長長短短的糾纏的影子。

不知過了多久,打累了,停下了。

神宮澈手背抵到鼻尖,笑的喘不過氣來。

歐悅躺在地毯上,呼哧呼哧直喘氣。

神宮澈略微得意,“你現在的身體打不過我,你有什麼話直說吧,不用這麼迂迴。”

歐悅挫敗的嘆了一口氣,爬起來靠到牀沿,休息了很久纔開口,“如果我……那你……就……”剛纔的牛勁全被打光了,此時的他竟然說不出口了。

“如果你不在了,我就和忍離開?”神宮澈隱約能懂得他的意思。

歐悅點頭,想了想又輕聲笑開了,“其實我是想說,等我一進手術室,你就和小忍離開,不過要偷偷的,但我相信你能辦到。”

“爲什麼?”只是剛問出,神宮澈就搖頭,只是一剎那,他明白了歐悅的想法。

於是,也爬了過去,也靠到了牀沿,和他並排。

挑釁,只是爲了讓他毫無顧忌。扮個惡人,只是爲了他不心軟。拼了命的打,也只是爲了激出他的衝動。

可是,沒用啊!

因爲,他們心心念念牽掛的那個人,不見了,弄丟了。

兩人看了看對方,苦澀一笑,不約而同往後仰躺,長長吁出一口氣。

風過,樹影搖動,星光斑駁跳躍。

燈光下,歐悅拽了拽神宮澈的袖子,有點兇的說,“這裡房間很多。”

“你想讓我留下?”神宮澈挑眉,輕笑。英俊的有些張揚的臉上嘲笑太過明顯,眼底卻是閃動莫名的興奮,什麼時候C大風雲的學生會主席大人,也有了如此孩子氣的一面。

被人看穿心思,歐悅不高興的撇撇嘴,別過臉去,悶聲嘟囔,“你留下來,給我講小忍以前的事。”

“你命令我?”靠近了一些,神宮澈假怒。

“不是”,歐悅急急擺手,卻在看到神宮澈的眼時立刻拉下了臉,聲音也跟着變得更悶沉,“交換,我也告訴你我知道的。”

一句話末了,變成了祈求,怕這場生離變成死別,怕沒有死別卻註定生離,所以想要在還來得及的時間裡,知道關於那個人的所有一切。

這樣,知道的越多,也許,終有再見的一天,無論生離或死別。

從牀上拉了一個枕頭抱在懷中,神宮澈下巴觸到柔軟,樣子有些可憐,有些可愛。這是他在忍離開後養成的習慣。

在他思考着從何說起時,歐悅先開了口,“那天,我們遇到了三次,任性、胡鬧、忤逆,這是第一印象,當然,最深的是漂亮的不像話,哦,還有愛吃巧克力,真奇怪,一個男孩子怎麼那麼愛吃那種甜食?你嘗過嗎?我覺得沒有特別好吃啊,是不是小時候你姐姐和未知養成了他的這個嗜好……”

“忍以前從來不吃巧克力……”像是自言自語的話,神宮澈把枕頭抱的更緊了一些。

小時候的忍,不愛甜食,愛清淡,所以每次假期都很樂意到黑澤未知繼父在日本的家住一段時間。

其實,該發覺的,在三年後再見,見到他喝酒不要命,見到他把巧克力當主食,早該發覺的啊。

——巧克力具有抑制憂鬱、使人產生欣快感的作用,尤其是可可含量更多的黑巧克力,它含有豐富的□□,這是一種能對人的情緒調節發揮重要作用的物質。很多醫生甚至把巧克力作爲抗輕微憂鬱症的天然藥物,因爲巧克力含有豐富的鎂元素(每100克巧克力含410微克鎂),而鎂具有安神和抗憂鬱的作用。

前不久,隨手買了一本雜誌,才似乎明白了忍愛吃巧克力的原因,那些都是難過啊——那麼多,那麼多的難過!

小時候他流淚,忍颳了他的淚水吃下,說是吃掉了他的難過。

長大了,沒有人陪,忍仍然在吃着難過——自己的難過。

明明漂亮如天使,明明美好如童話,卻孤零零一個人難過,可憐兮兮哭也哭不出來,是不是因爲沒有人吃下他的難過,所以纔不哭,才獨自品嚐那份苦。

曾經,偷偷好奇,嚐了他放在枕頭下的一塊,只是咬了一小塊,就捧起他的臉,湊上脣,全都渡進了他的口中。

還記得那時,他埋怨說,你知道的,對不對,所以故意整我?

那時候的忍是如何回答的?

不,忍沒有回答。忍無聲的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抹去了他嘴角溢出的黑跡,然後輕輕的抱住了他。

到現在還記得,當時忍擱在他肩窩的下巴那麼用力,也是到現在才明白,那時的忍是在發抖,然而,即使如此,也不想讓他察覺,所以纔會那麼用力。

忍,爲什麼你總是一個人承受?

忍……我……好想你!

整張臉全埋進枕頭裡,神宮澈很用力,按住眼淚!

沒有看到同樣的雜誌,但依然能懂的,因爲那是心理醫生學長親口所說。歐悅無聲下滑,躺到了地毯上,眼睛睜到最大,死死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晶燈。

方法不同,卻都是爲了阻止淚流下。

長久的沉默後,這次是神宮澈先開了口,“忍很怕冷,到了冬天,不管穿多少衣服,不管空調溫度調的多高,摸到他的手,總是冰冰涼涼,我以前身體不好,老是感冒,一感冒就發燒,我一發燒,忍跑的最快,拉着我就鑽被窩……”

聲音有了哽咽,哽咽中想起記憶中清脆的聲音。

——阿澈,真好,你不熱了,我不冷了。

是啊,他總是那麼冷,總是那麼怕冷——歐悅想起了那個在大雪紛飛的時節,總是穿的毛茸茸的少年。毛茸茸的帽子下面泄露出來毛茸茸的頭髮,毛茸茸的衣領裡面裹着毛茸茸的圍巾,毛茸茸的雪白天地中,有一個毛茸茸的他。

他怕冷,很怕冷。

可卻從不說。

他安靜的像是一片雲,即使從白雲變成了烏雲,即使下一刻就是傾盆大雨。

他也總是不說。

有那麼一些時候,也會恨,恨他的默默,恨他默默的承受,恨他默默的難過,恨他也許在不知道的角落默默流淚。

更多的時候卻是憐惜,憐惜他身上的傷、心上的痛。憐惜他明明是童話的小王子,卻得不到幸福。憐惜他想要承擔起一切,卻明明越來越難過。憐惜他想要緊緊握住的,卻似乎總是擦身而過。甚至憐惜,他在進入自己身體時,眼中閃過的隨時準備退出。

真是傻瓜啊,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然而,管它恨的愛的,管它憐惜的埋怨的,都沒用啊!

他不見了,弄丟了!

又是長久的沉默,兩個聲音同時響起,卻同時噤閉。

一張臉,英俊的有些張揚,淺棕色的頭髮在額前調皮,脣色紅潤。

一張臉,略嫌蒼白,臉上大大小小怪異的黑色斑塊,脣色慘白。

紅脣、白脣,同時輕勾,兩張臉笑了。

呵——

講什麼呢?

講什麼都是難過。

被弄丟了的那個人,講他任何的事,都像是在悼念。

真是該死,活見鬼了。

幹什麼做這麼莫名其妙的事?是誰提議的?是誰先講的?

找打是不是?

神宮澈扭臉,惡狠狠的瞪歐悅。

歐悅心虛的低頭、垂眼,很認真的在認錯,“我……我……”錯了,然而,到了最後,卻無辜的擡頭,衝着對面那人可憐,“阿澈,我想小忍了,好想!”

嘩啦——

夜風變大了,捲起一段樹枝打到玻璃窗上。

明明不該聽到聲音的,卻明明聽到了什麼崩斷撞擊的聲音。

神宮澈望向歐悅,歐悅也正好望過來,兩人目光相碰,癡傻的就笑了出來。

“做手術,好嗎?”

“嗯,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不用我陪?”

“不用,我一個人可以。”

“那好,回酒店了,打電話叫你起來尿尿。”

“無聊!”

“是啊,我就無聊!”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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