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4

終於有一天,我剛剛講完一個我和徐佳在警校時因爲一個饅頭而和一個男警爭吵的故事之後,他忽然開口問我:“李姐姐,那天是不是你把我背上的車?”

他向上拉了拉蓋在身上的被子說:“是徐佳姐姐說的,她說你一進門聽說我病了就什麼也不顧了揹着我出了門。其實...其實我在昏迷中也感覺到有人揹我,只是我當時竟然感覺到......”說到這兒,他苦笑了一下說:“我感覺好像是小時候在姐姐背上時的那種感覺,當我醒過來的時候,一直以爲我當時是一種幻覺,直到今天聽徐佳姐姐說是你背的我,我才知道我不是幻覺。”

“怎麼你有個姐姐嗎?”我不解的問。我所以這樣問,是有原因的。我們所裡爲了避免有入獄後的一些不必要麻煩,往往對於每一個犯人的家庭情況都會做一個瞭解。在這之前我對於徐子義的瞭解是:從小沒有父親,母親在獄中生下他。而他母親爲人十分差,竟然有幾次要將他買掉,幸虧警方及時有人發現,才救回他。**爲了普及教育,下令他母親讓他上學,這個傢伙在學校中因爲母親的緣故,沒有一個朋友,但他的成績一直在全校同級中前兩名之中。後來聽說是母親對他常年的虐待和毆打,使他犯下了投毒殺母的罪,至於他有個姐姐,我還是頭一次聽說。

徐子義點了點頭“有過,她大我幾歲,不過在我七歲的時候,她就已經死了。”他說到這裡,忽然滿面怒氣,一雙眼睛中好像可以冒出火花一樣。“是那個壞女人害死她的,是她害死她的。”

不用問,他口中所說的‘壞女人’一定就是他的母親了,本來看到他這麼激動,以我的身份是不應該再問下去的,可強烈的好奇心迫使我還是問道:“她是怎麼被害死的,你又怎麼能那麼肯定?”

“當然肯定了。”徐子義被我這麼一問。一雙帶火的目光忽然轉到我的臉上,依舊是怨氣沖沖的說:“那年我姐姐才十四歲,那壞女人就用五百塊錢把她嫁給了一個三十七歲的男人,我姐姐受不了那個男人,沒多久就喝了毒藥自殺了。你說,這不是她害的嗎?”我簡直不敢相信天下間竟然會有這麼狠心的母親,竟然可以用五百元賣了女兒的命。同樣是母親,爲什麼烏日根寶音圖的母親與徐子義的母親會有天壤之別,難道我之前關於母子情深的說法有問題,還是這個母親比較特別,不在人類母親的範圍之內?徐子義見我不說話,又接着說:“從小到大,唯一一個愛我、疼我的人就只有姐姐,沒想到......那時候我小,不明白其中的一些事情,還學着電視裡的人孝順父母,對那個女人的話都是照做,有什麼留給她,不亂花一分錢,以爲不這樣做就不算是個孝子,誰知道......她從來沒把我當兒子、甚至是孩子來看。”

他越說越激動,好像是想把心中的所有委屈全部都說出來一樣,到了這時,在他的眼裡我可以看見有淚的存在。從他入獄至今,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他是流淚,不得不說他應該是個好孩子。

“你看一看我的背上。”他一邊說着一邊側過身將內衣向上拉了拉,我一見他的背,幾乎沒有驚叫出聲來。在他的背上,有着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二十幾條傷痕,全部都是被硬物所傷留下的,我一手捂着嘴,淚水不斷的在眼中打轉,一手輕輕的撫摸着那一條條傷痕,輕輕的問道:“痛嗎?”

他將衣服拉下,轉過身來衝我搖了搖頭說:“以前很痛,不過現在不痛了。但我的心裡永遠在痛,因......”他話說到這麼忽然停下,看了我一會說:“李姐姐,你不用哭,我的這些傷真的已經不痛了,我沒有騙你。”

“我知道,我......我知道你已經不痛了。”我慌慌張張地拭去了眼中的淚水,幫他蓋了蓋被子說:“能不能告訴姐姐,她都爲什麼要打你的。”

他點了點頭說:“其實她打我,根本就沒有什麼原因。我要去上學,她打我;沒有在她規定的時間做好飯要打我;沒錢花要打我,總知她一不順心,我就沒有好日子過了。不過我認爲現在值了,那天我沒有去上學,而且還早早的作好了飯等她吃,就是這樣,她還罵我做的飯不好吃哪!我......”他越說聲音越澀,終於淚水止不住的流下。

“不要哭了。”我從衣兜裡取出面巾紙幫他拭了拭眼角的淚水說:“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你以後還有機會重新做人的?對不對?”

我可以去和趙龍科那樣的人談心,給他們做思想工作。可對於徐子義的人、他所做的事及他的問話我根本不知該怎麼答,只是一味的勸道:“不要哭了,事情已經過去了就不要再去想它,讓這一切都過去,我們再重新的開始一次,可不可以?你連殺了她的勇氣都有,難道還沒有面對現實的勇氣嗎?”

徐子義看着我,慢慢的平靜下來,沉默一會纔再次開口:“李姐姐,我知道因爲我的這次病,你們纔將我送走的日期向後推了一段時間,我也知道我今後恐怕很難再有什麼機會回來,你可不可以答應我兩個小小的要求。”

“小孩子不要胡說話,誰說你很難有機會回來,說不定幾年後,我們還可以見面哪!”我安慰他說。

他微笑着搖了搖頭說:“幾年後的事情誰會知道,總爾言之我很希望你可以答應我一個要求,其實這個要求對於你來說很簡單,也很容易做到的。”我看着他那副純真的面孔,心中的那種可憐同情之心瞬間升起,根本沒有任何理由拒絕他的任何要求,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問:“什麼要求?”

徐子義雙手玩弄着被角,好像在做着很大的決心,過了約有三十秒種後才擡起頭說:“你可不可以充許我叫你一聲‘姐姐’?”這個要求讓我一愣。“你不是一直都叫姐姐嗎?這也算是要求嗎?”

“不是的。”他好像生怕我會誤會他的話一樣,用力的搖着頭說:“我不是指這個,我是說像我姐姐......是像我的親姐姐的那一種。”

我低下頭想了想,不得不說這個要求是絕對在我的工作範圍之外的,我不答應也不過分,可是我可以不答應嗎?正當我還在考慮的時候,他已經又說道:“我知道,我是個少年犯,是一個你們警察眼中特壞的那種,可是當你揹着我的時候,我真的感覺到好像是姐姐在揹我,那種感覺我真的......”

“傻小子。”我笑罵了一句話:“誰說你是我們警察中的壞孩子了,我只是在想你叫了我做姐姐之後,我今天晚上要做些什麼湯來給你這個小弟弟來喝的。”

“你......你......”他聽我這麼一說,驚喜的從牀上坐起,瞪着我問:“你答應了?”我衝他笑了笑,用力的點了點頭。忽然,他猛地撲在我的懷裡叫道:“姐姐,我又有姐姐了,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人願意認我這個壞孩子做弟弟。”

我用力的將他抱在懷中,開玩笑的說:“先說好了,我是認你做了弟弟,也是你的姐姐,你也可以抱我,但千萬不要哭,弄的我衣服上溼漉漉的多不好。如果你不哭,我會考慮下個月送你去省裡,要不然就算你是我弟弟,我也不會去送你的。”

沒想到,我的這句話果然很有震懾性,剛一說完,他就十分機靈的鬆開我回到牀上,伸手擦乾淚水說:“你真的送我去省裡?如果是,就算是拿棍子再打我,我也不會再哭了,我真的很希望你可以送我。”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抓住人的一句玩笑死盯着不放,本來從道德上講,這趟人我是送定了,我下定決心似的點了點頭說:“好,明天我就申請,下個月送你走。不過在這一個月裡,你一定要好好的養病,不然的話你可真的不是一個好孩子了,就算你不哭 ,我也不送。”

徐子義也像我剛纔一樣用力的點了點頭。

當我把要去省裡送徐子義的事情說給所長的時候,他的臉色頓時變的十分爲難,好像這是一份十分棘手的差事一樣。思量了一會後,無耐的搖了搖頭,在辦公桌裡取出一張很單薄的文件遞給了我。

“調令。”我近似於尖叫的說:“怎麼會真的下來了。”前幾天哥哥曾打過電話告訴過我這件事,爲了這個我還不悅了好幾天。在這幾天裡,我好希望這不是真的,是大哥的玩笑,但現在調令就擺在我的面前,由不得我不信。我拿着調令的手微微顫抖的問:“所長,爲什麼要調,我纔來一年多啊?”

“一年多已經夠了。”所長從我手中取過調令,又重新放回辦公桌裡說:“其實從你一到咱們所裡的時候,上頭就已經通知我,說你的鍛鍊期只有一年,現在還多呆了一個多月哪。”

我皺着眉頭,好像要哭出來了一樣的問道:“我的實習期早就已經過了,爲什麼還要有鍛鍊期,而且還這麼短。”

所長見我的情緒有些激動,爲難的神態又在瞬間轉爲笑容:“你先坐下來。”

我曾經常和一些嫌疑犯人談心,知道這是要給我做工作的一個預兆。但我倒是無所謂,總之我現在的心裡很矛盾,聽聽他的話也沒有什麼壞處,索性大大方方的坐在所長的對面。所長習慣性的點燃了一支菸,吸了一口說:“我雖然不是從警校出來的,不過從我以前當兵時的學員來看,無論是再優秀的幹部,在畢業後都需要一段時間的磨練,纔可以安排到重要的崗位上的。你在警校的成績優越,上頭不會把你這個人才放在彤水河這個小小的看守所裡的。”

“誰說看守所小了?”我有些無理取鬧的說完這句話之後,也覺得自己有一點點的過分,又接着說道:“就算是這兒小,可是在這裡我學到了很多很多東西。在這一年裡,感覺在這裡包含了人的一生,世界最偉大的愛情等多種東西,這些東西恐怕在別處是學不到的。還有,上次在路上那個聾啞老人的行動告訴我,彤水河不但景美,天美,人心更美,一個這麼美麗地方,爲什麼我只可以在這兒生活一年。既然讓我來了,爲什麼這麼短的時間又要離開?難道這對我是個優等生的回報嗎?”

可能是我的這些話帶着特別重的判逆心理,所長剛一聽完就面帶幾分氣惱,說話也十分嚴厲。“雪琦,你也曾經幫別人開導過思緒,改變過其他人的思想,爲什麼你自己的思想工作會這麼難做?是。你是學到很多東西,在這一年裡也成熟了很多,可你聽沒有聽過‘學以致用’這句話?你學了是要用的,如果小鳥從小關在籠子裡聽媽媽講外面的世界,它一輩子都不可以會飛翔,更看不到外面有多大,也不能經歷外面的風風雨雨而更中強大的,這些你明不明白?”

我低着着一句話也不說,所長的話很樸實,但每一句話都蘊涵着道理。我不否認地說,我的心結已經被這些道理擊潰。我長出了口氣,做了最後的一番辯論:“所長,我不是不想離開,只是在一個月之內,我不可以離開。你說過:做人一邊要講法律和原則,另一邊也要講道德和誠信,這纔算是一名好警察。既然法律和原則我要講,那麼我答應了徐子義,要親自送你去省裡服役的!你想一想,如果我這個警察連對一個小小的少年犯的承諾都做不到,又怎麼配當一名好警察?如果所長你現在告訴我說,對一個犯不用講承諾的話,我明天絕對會依據法律和原則去新單位報到的。”

所長扔掉手中的菸蒂,看了看我,心裡好像是正在進行着一場激烈的鬥爭一樣。半分鐘之後,他忽然笑了。“行了,行了,我今天服了,沒想到我帶出來的人,到了最後會用我教的東西反過來對付我。你以後可要記住,帶人的時候千萬要想到這一點。”

我尷尬的笑了笑說:“我並沒有對付你,我只是要學做像你那麼守原則,講道德的好人,好警察。您放心,徐子義送走的那一天就是我們告別的時候。”

這一次所長沒有再說話,只是微微的點了點頭。正在這時,徐佳忽然出現在門口,敲了敲房門衝所長說:“所長寶音圖的母親來看他了。他們不懂蒙語,您去看一看吧!”

“所長,我先走了。”不等所長回答徐佳的話時,我已經早他一步說道。所長點頭應允後,我站起身出了門。出門後剛走出不到五步,徐佳已經從後面追上來問道:“唉,發生了什麼事?看你的臉根讓火熗了似的那麼黑,是不是被所長給臭罵了。”

“你才捱罵了哪。”到了現在,我們倆之間還是改不掉這種愛吵鬧的毛病,不過我真的不知道我們還可以能吵到什麼時候。“是我的調令下來了,調我去首府刑警隊。”

“真的?”在約半分鐘的沉默之後,徐佳忽然顯的十分興奮的說:“太好了,這不是你一直以來的一個心願嗎?現在成爲現實你應該高興纔對,爲什麼還要擺出一副死人的面孔?”我看了看她,從表面上看她是在爲我的心願實現而代我開心,可是那半分鐘的沉默就算是傻子也可以看出她也像我一樣的心情,甚至會比我還壞。我以最快的速度調整了一下心態之後,忽然一反常態的拍了拍她肩膀說:“調令下來了,可是所長說可以允許我在一個月之後走,你是不是有些失望啊?”

“臭丫頭,要死是不是?”徐佳笑罵道:“跟你佳姐我還這麼賣關子。說,還有什麼心願未了,我幫你完成,要不要通知劉釐?”

“你敢。”我一聽到徐佳這麼說,頓時一激靈,伸手指着她叫道:“如果你告訴他,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你的。”說完頓了頓,假裝想了想說:“如果問我有什麼心願未了,只能說是沒有在臨走之前喝到你和趙傑的喜酒了。”

徐佳這次沒有再和我鬥口,低頭嘆了口氣,一本正經的說:“沒事的,你一直都是那麼優秀,應該去一個好單位纔可以發揮出你的能力的,不過?”說到這她加重了語氣,十分誇長的說:“我們永遠是好姐妹。”

“當然了。”我用力的點着頭。我口上這麼說,心中也是這麼想的,雖然表面上我和她每天又吵又鬧,但我明白她真的把我當妹妹一樣看待,一樣保護。這一年多來我們同吃、同住、連衣服也大部分是模一樣的,到最後幾天竟然連上班也同時,我想最優秀的二人組音樂組合的女孩也沒有我們兩個這麼多的共同點的,她和我這輩子是註定了的姐妹。

“既然是好姐妹,我真的有幾句話要和你說,免的你今後後悔。”

我被徐佳突然一本正經的話弄的一愣,實在不知道她有什麼‘金玉良言’,可以讓我今後不會後悔。她見我沒有什麼反應,接着說道:“現在已經是二十一世紀了,陳琳有首歌叫做《愛了就愛了》,你既然喜歡劉釐,就要在最短的時間去爭取這份屬於你的愛。因爲我看的出來,他對你有那份心情,只是作爲一名軍人,他不可以這麼做而已。”

以往對於徐佳談到這個話題,我肯定會大罵她一頓,可在經過上次我的所謂風頭事件之後,我不會再那樣去做。或許她說的對,劉釐是一名軍人,不可以違反規定,但終有一天他要面對這個問題,如果他可以正正經經的明確他對我的態度,就算答案並不是我想要的那一種,我就算去新單位開工,也會比較舒心一點,不然這一輩子也不會捨棄這個包袱。想到這兒,我衝徐佳微微的一點頭說:“我明白你的話,只是我不明白爲什麼我會選擇一個這麼傻的男孩,是不是我上輩子欠了他,註定這一輩子要全部還給他的。”

“這不是上輩子的問題。”徐佳一本正經的說:“這是這一輩子的一個現實問題。你知不知道,因爲一個劉釐,有多少男孩失望,最起碼曾經的趙傑就失望過。不過現在他不再失望,他又有了我,你也一樣,如果劉釐讓你失望,相信有一天會有另外一個人再給你希望的。”

我衝他一笑:“我的希望只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