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放心你,所以偷偷在後面等着。”餘姑姑有些驚異地看了看殿內的兵士,“這是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她將太辛上上下下打量,咬牙問道:“她有沒有把你怎麼樣?”
“我險些死了。”太辛偏過頭,看了看地上的刺客,“如果不是我把魚腸劍帶在了身上,現在躺在這裡的就是我。”
餘姑姑“啊”的一聲低呼,顧不得禮儀,捉住太辛仔細查看,待確定無恙,才鬆了口氣,然後才注意到沐晨光帶着半邊身子的血跡站在旁邊,“她怎麼在這裡?陛下啊,這個女人不祥啊,每次一旦她出現在你身邊,你就有血光之災!”
“不對,晴姨,是每次我有血光之災,她就在我身邊。”太辛的目光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悲涼,“晴姨,她說刺客是你帶進來的,是不是?”
餘姑姑愣住,而後大怒,“這樣的鬼話難道陛下會信?她是誰安插進來的棋子,我再清楚不過,她記恨我曾經要過她的性命,所以想要我的命!安插刺客的人到底是誰,不想陛下行冠禮的人是誰,一而再再而三要陛下性命的人是誰,陛下難道不知道?”
太辛沒有說話,只是看着她,目光疲憊又悲傷。餘姑姑後退一步,聲音微顫,“陛下……你寧願信她,也不信我?”
站在一旁的沐晨光,真的很想說一句“明明就是你”,可眼下的情形真是詭異到極點,就算真的是餘姑姑又如何呢?!她不也是幫着太辛的嗎?太辛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問話幹什麼?眼下最應該做的,難道不是趁着朝臣支持,一鼓作氣行了冠禮,拿了玉璽,然後回到清涼殿,關起門來,想怎麼審就怎麼審嗎?
她忍不住暗暗拉了拉太辛的手,太辛卻像是沒有感覺到,目光停在餘姑姑身上,良久才移開,“是,晴姨,我信你,我一直都信你。”
餘姑姑透出一口長氣,“陛下,有你這句話,不枉我這幾十年的心血。”
太辛道:“給姑姑看座。”
他這話是吩咐給蘇之恩的,兩名兵士很快搬來一把椅子。餘姑姑受寵若驚地坐下,目光有意無意地從康王臉上掠過,卻發現康王的臉色近乎鐵青,極爲難看。
“這麼多年來,七爺爺也辛苦了,蘇之恩,看座。”
一把圈椅端到了康王身後,康王僵立半晌,最終還是忍着怒氣坐下。
太辛走向大殿另一頭的大柱,拔出魚腸劍,走向程士沛,“七爺爺方纔說程士沛兵馬嫺熟,我倒不知道。不過金烏島的劍術自成一家,我倒是很想見識。”
此時此刻,滿朝的宗親與官員,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知道皇帝到底要幹什麼。
“拔劍吧!”太辛魚腸劍在手,對程士沛點了點下巴。
程士沛跪下,“微臣不敢。”
“朕命你拔劍!”
程士沛咬了咬牙,兀自跪着。太辛手中劍一揮,整個人帶起一團劍光,出其不意,直掠向程士沛,兩旁將士只覺勁氣撲面,衣帶皆飛,滿朝文武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要伺候的皇帝竟然有這樣一身深厚的武功。程士沛的冠帶被這劍氣震飛,一頭長髮披散,武將的紅袍獵獵作響,露出了腰畔的劍柄。
劍光仍在逼近,毫不容情。
血濺五尺的血腥一幕幾乎就要上演,不少膽子小的官員都下意識偏過了頭,心下嘀咕……難道,皇帝的親政要以血洗大殿爲開端?
然而很快,叮的一聲輕響,魚腸劍被一把長劍格住。那柄長劍即使在魚腸劍之下,也沒有絲毫破口,依然秋水一凜,寒光耀眼。
太辛盯着那把劍,一字一字地道:“好劍。”
程士沛在喘息。不知是因爲擋住這一劍費了太多的力氣,還是因爲其他,他的眼中有一股困獸般的光芒。
看清了那把劍的沐晨光,吃驚得睜圓了眼睛。
如果周昭在這裡,只怕就要當場驚呼出聲。
在場的其他人,也許都只是吃驚於天下間還有能與魚腸劍抗衡的神兵,沐晨光吃驚的卻是這把劍她見過!
那個春天的夜晚,四月廿八日,在宮外的夜市裡,第一次來到宮外的太辛便遇上了刺殺,那個爲首的書生,手中拿的便是這把劍!
“放肆!”康王一聲暴喝,一拍扶手,人已離椅而起,掠向程士沛,當胸便是一掌,程士沛便如斷線的風箏,直跌出殿外,康王怒道,“你小小一名禁衛,竟敢對陛下揮劍,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來人,給我拖下去,杖責一百!”
說完向着太辛跪下,“臣識人無能,竟不知此人如此膽大包天,冒犯聖顏,望陛下恕罪!”
“你要我恕你什麼罪?”
太辛手中仍然握着劍,聲音卻是淡淡的,眸子裡幾乎沒有一絲溫度,“恕你在鍾禧宮要殺我,還是恕你在夜市要殺我?”
康王擡頭,不敢置信,“陛下在說什麼?”
“我早該想到的……那一日我出宮,只有晴姨知道。而在三元樓,是你的極光召去了程士沛。程士沛當時說主人有要事相招,顯然就是指這件事了。”太辛說着,單膝屈身,看着康王的臉,“七爺爺,你到底爲什麼這麼做?”
“陛下!”康王大驚,“莫要中了鍾禧宮的離間計!一把劍算不了什麼!”
“離間計?”高坐在主位上的太皇太后,終於開口了,“說到離間計,這世上還有誰使得過康王?這十二年來,你從未對陛下下過殺手,今年一年卻動作頻繁,其一是爲了嫁禍給我,離間我們祖孫的關係;其二,想必是程女潤找到滕蛇膽的消息,傳到了程士沛的耳朵裡。康王,不要以爲你給陛下吃了什麼東西,沒有人知道,要是沒有滕蛇膽,就算是親政,一月之內,陛下也要暴病而亡,那時我大權已失,洛王年紀又小,真正有資格登上帝位的,不會是隻有十歲的洛王,而是你這位地位尊崇的康王!”
康王臉色大變,“太皇太后,無憑無據,不要血口噴人!什麼滕蛇膽,我聽也沒聽說過!”
“你沒聽說過?”太皇太后冷冷一笑,“有人倒是親口聽你說過,要不要見一見他呢?”
太皇太后今天的話不多,但每一句話說出來,都叫人心頭一顫。沐晨光順着所有人的目光向殿門口望去,過不多時,一名白衣男子隨着薛姑姑踏入殿門。
沐晨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人竟然是大掌櫃。
江硯之進來的第一眼,便是落在沐晨光身上,她衣上的血跡讓他的眸子一頓。沐晨光趕緊擺手,表示自己無恙。江硯之走到丹墀前行禮,太皇太后命他平身,問道:“這位康王,你可認得?”
“是。”江硯之恭聲道,“王爺以長安街的別院爲價,向我買下滕蛇膽。”
康王的臉色,在見到江硯之出現的時候,立刻變得灰敗。
因爲他終於明白,太皇太后比他想象得還要可怕。他看着江硯之,慢慢道:“好個江家大掌櫃,你便是這樣做生意的?”
江硯之嘆了口氣,“王爺忘了嗎?早在交易之初,草民便說過,這樣東西還有人想買呢。”
“你賣給了她?!”康王怒極反笑,“那爲何又和我交易?”
“因爲‘和王爺交易’這件事,太皇太后也是付過賬的。”江硯之的聲音始終不溫不火,“草民只是個生意人,拿了錢,就得做事。王爺的別院,草民始終沒有拿過房契,也就不算收了款。真正和草民做成了這筆買賣的,始終只有太皇太后一人而已。”江硯之說着,頓了頓,“隨便告訴王爺一聲,就在王爺今早入朝之後,滕蛇膽我已經送到了鍾禧宮。王爺不必費心救程士沛了,我曾欠他一份人情,今日便可還他。至於王爺自己……可要千萬珍重。”
康王變色。他確實沒有問自己要過房契,那時康王還以爲是他識相,願意孝敬,還對他甚爲滿意,房契早已經準備好,只等今日事成,便送到他手上,好生籠絡。只是沒想到,這樣一隻曾以爲可以馴服看家護院的狗,卻是頭反咬人一口的狼!
康王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望向太辛,“不錯,我是買下了滕蛇膽,不過我會買,那是爲了陛下啊。”
餘姑姑也坐不住了,起身道:“陛下,就算是天下人都和陛下作對,我和康王也會一直站在陛下身邊,這麼多年以來,我們都是這樣過來的!無論我們做什麼,都是爲了陛下好啊!”
她的神情哀怨而又憤然,言辭間滿是不被信任的痛苦。沐晨光已經搞不懂現在的狀況,不知道太辛何以如此決然地將矛頭指向了身邊最親近的人。
太辛看着他們,眼中全是疲憊,他低低地笑了一下,“有一件事,我總不會弄錯。每一個對我揮劍的刺客,都是真的想讓我死。讓我死……也是爲我好嗎?”
是的,在死亡面前,人的感覺會異常清晰。每一絲感覺都被放大,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來自對方身上的殺氣。這一點,好幾次半隻腳已經踏進閻王殿的沐晨光再清楚不過。
餘姑姑流淚道:“陛下要如何才能相信,刺客絕不是我帶來的?我一手撫養陛下長大,卻比不上那個宮婢的三言兩語嗎?”
她的眼淚讓沐晨光忍不住懷疑自己看錯了。也許是有人假扮成餘姑姑安排刺客,就像程士沛在夜市時假扮成一個全然陌生的書生那樣,江湖中有種奇異的人皮面具,太辛自己也曾經用過……
她寧願相信餘姑姑是被冤枉的。
是被冤枉,而不是一面留在太辛的身邊,一面伺機置太辛於死地。
太辛……也一定是這樣想的吧?
在這個角度她已經看不到他的臉,只看得到背影。他的身形依然筆直,甚有風儀,可是她卻覺得只要輕輕一推,他就會倒下去。
一直支撐着他的某樣東西,正在無聲地腐朽。
“那麼,七爺爺,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的侍衛統領周昭到哪裡去了?他的令牌爲什麼會在程士沛手裡?程士沛手裡的湛瀘劍,爲什麼和當初的刺客一模一樣?”
康王一窒,殿外已經有人稟報,“羽林衛副統領周昭求見。”
太辛的嘴角輕輕抽搐了一下。
這是最後的一頁。
揭過去,至親將成死敵,溫情全屬陰謀。
冰冷氣息在胸腑間迴旋,吐出脣齒,“宣。”
被兩名兵士架上來的男子幾乎沒有人認識,一道傷口從左肩劃到他的右腹,精良的鎧甲裂出一道長長的口子,用一條披帛做了簡單的包紮,已經被鮮血浸透。在他的身邊跟着一名個子纖瘦的宮婢,宮婢也極爲狼狽,衣裙、臉上、發上都滿是污泥、草屑和青苔,沐晨光意外地發現那竟是小頻。
太辛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周昭,誰把你弄成這副模樣?”
“康王……”周昭聲音破碎,此時此刻每一個字對他來說顯然都十分困難,同時他也知道自己說的每一個字都至關重要,他儘量剋制着憤怒,說得清晰一點,“康王命小太監將臣喚到御花園,臣以爲有事情相商,誰知道康王拔下程士沛的劍,暗算了臣……陛下,那把劍、那把劍臣認得,那一晚……”
太辛打斷他的話,“然後呢?”
“然後……然後康王把臣推入了枯井,宮婢小頻路過遇見這一幕,被他一起推下。那口枯井有十丈深,要不是小頻用樹葉吹曲,引來了宮人觀望,臣……只怕就要在井裡化爲污泥了!”
太辛慢慢擡頭,慢慢問道:“七爺爺,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康王的神色平靜下來,聲音也跟着溫和起來,問道:“你叫我七爺爺,你應該知道我的身份。”
“你是高祖皇帝最小的兒子,太祖皇帝的幼弟,先帝的皇叔,我的叔祖,鳳氏皇族沒有人能比你的身份更尊貴。”
“不錯,我的父親是皇帝,我的哥哥是皇帝,我的侄子是皇帝,我侄孫子也是皇帝……爲什麼我不能是皇帝?”康王的嘴角慢慢帶上了一絲冷傲的笑意,“父皇去世時,我太小,皇位輪不上我,我沒有怨言。可是太祖皇帝去世時,我已經加冠,文韜武略,哪一位皇子比得上我?你父皇算是皇子中稍稍出色的,也不過是個病秧子。太祖皇帝卻寧願將皇位傳給一個病秧子,將大權交給一個女人,也不肯把皇位傳給我。到你父親去世,你才八歲,身體比你父親更爲羸弱,可是他們寧願把皇位給你這個小病秧子,也沒有想過傳給我。你說我是皇族中身份最尊貴的人……真是笑話,我只不過是被所有人遺忘的那一個罷了!而且,身份最尊貴?哈哈,鳳太辛,你不會不知道這天下間什麼身份最尊貴吧?最尊貴的人,是帝王!”
“原來聲色犬馬只不過是掩飾,你從來沒有放棄過這個位置。”太辛看着亁正殿最高的位置——裝飾着明珠與金龍的王座,在秋日的天光下閃爍着明亮的光澤,“十三年前,你把安娘送進養心居,再爲先帝找到醉光陰,至於鮮稠膏湯,那時候晴姨就已經是我母親的貼身宮婢,有她在,一切都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安娘會死,不是因爲被沐晨光的幾句話嚇着了,而是因爲晴姨怕事情敗露,所以晴姨前腳去問話,後腳安娘便自殺。你輕易殺死了一位皇帝,現在又悉心佈局,先取得我的信任,再教我武功,給我夢還丹,然後在冠禮之時安排殺手。我要是死了,太皇太后百口莫辯,沉冤難雪,洛王年紀幼小,難當大任,這個位置你就唾手可得。可你沒想到,我被人刺殺慣了,身上不帶着兵刃總是不放心。這也沒什麼,我沒有被刺死,一個月後還會因夢還丹而死,而世上唯一能解夢還丹的滕蛇膽,也已經在你手裡……”
太辛的聲音也輕了下來,兩個人都語氣輕柔,神情平淡,似乎所說的並不是君王易位的要命大事,而只是祖孫兩個在茶餘飯後的閒談,“現在怎麼辦呢,七爺爺?親眼見到晴姨把刺客領進來的宮婢都死了,卻還有沐晨光。周昭原本應該按你所想的無聲無息地死去,偏偏遇上了小頻。我冠禮未成,大權仍在太皇太后之手,而且,就算再命短,我也不可能在眼下立即死去。就算你武功再高,也逃不出這一萬人的兵馬……這可有點麻煩了是不是?”
康王笑了。從一開始,他笑得就頗爲輕鬆,絕沒有陰謀被揭穿的無助與沉痛,他戴九纓紫金冠,着黑地燦金蟠龍大袍,因爲內功深厚,保養得宜,望之不過三十來許,出生於皇室之家,有着天生的帝王風儀,這一笑,甚至有種千軍萬馬盡在我手的囂張與得意,他微笑道:“陛下,你知道,這世上最瞭解你的人是誰嗎?”
太辛沒有說話。
“你的晴姨?不,當然不,她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聽從我的吩咐。你的父親身體不好,你的母親悉心照顧他,根本分不出心思在你身上。你一直是個孤單盼人疼的小孩,於是我讓餘姑姑去疼你,照顧你,陪伴你,你當然會依戀她,就像依戀自己的母親。今天這件事,只怪我千算萬算,算漏了一個沐晨光,不然就算是真有宮婢從箭下逃生,指認是餘姑姑安排刺客,你也絕對不會相信。這就是餘姑姑必須除去沐晨光的原因,你最信任的人,必須是餘姑姑,如果不是,就要儘快除去。她是棋盤上唯一的變數,但還好,區區一個宮婢,還翻不了天去。”康王說着,目光掃過殿內圍列的兵士,笑意漸濃,“陛下,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比我更瞭解你了,我這十二年的工夫,全用在觀察你、瞭解你、培養你上。我知道,當你相信刺客是餘姑姑帶來時,你便立刻明白你所遭受的一連串行刺,都不是出自鍾禧宮之手。你會立刻起疑心,身邊的人你一概信不過,你寧願去相信那些站得遠的人。還有誰會比蘇長河的後人更爲官場孤立,又有誰比蘇長河的後人更有令你依賴的能力?危急之時,你會起用蘇之恩,這點我早已料到了!”
太辛變色。
舉殿皆驚。
老駙馬拍案而起,“康王,你竟敢謀反不成?!”
“老駙馬言重了。”康王溫言道,“這個龍座,無論我坐,還是陛下坐,都是我鳳家的家事而已。臣民仍是鳳氏的臣民,天下仍是鳳氏的天下,怎麼能算謀反?”康王說着一揮袖,“蘇將軍,有勞了!”
蘇之恩頜首,一聲令下,兵士進退如儀,弓箭齊齊對準了太皇太后。
即使是沐晨光也看得出來,兵士在蘇之恩的手裡如臂使指,絕不是倉促接管的人馬。而且,這些兵士的箭尖對着當今的太皇太后,竟然手一絲也不打戰,顯然,爲這一天他們準備了許久。
康王等這一天,等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如果奪位是一盤棋,那麼,在這漫長的歲月裡,他已經將自己每一個有可能的漏洞以及對手每一個有可能的還擊,都思量周全了。
翻雲覆雨,滴水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