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澤進門來,站在樓下往上喊,“二嫂,四姐,下來。”
雅言扶着南欽下樓,他看見南欽覺得很驚訝。良宴的事叫他難過得不知怎麼纔好,聽說二嫂懷孕了,只是一門心思要接她回去。記憶裡南欽是瘦瘦的小個子,話不多,有點倔,看上去像個女學生。如今肚子鼓起來,她骨架小,彷彿要支撐不住似的,愈發顯得可憐。德音婚後他們鬧了那一場,他也打聽到了首尾。難怪家裡多了位趙小姐,居然是用來作爲助戰籌碼的。搞什麼聯姻,這下子真的昏了頭,葬送了良宴的性命。
對於父母的決定他不好說什麼,唯有多照應寡嫂了。他上去迎她,“二嫂氣色不好,身上不舒服嗎?”
南欽搖頭道:“沒有。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伸手接過了傭人手裡的皮箱,“我今早剛到,坐了幾天火車,又遇上封站,輾轉換了幾趟纔到楘州。聽姆媽說你在這裡,趕在日頭不高過來接你。”轉頭看見了南葭,雖不熟,仍舊頷首叫了聲阿姐,“東西都收拾好了,那我就帶二嫂回去了。”
南葭噯了聲,“四小姐,五少,南欽決定回去,可是那位趙小姐畢竟還在大帥府,我實在怕南欽受委屈,良宴又不在了,只有請你們代我好好照顧她。”
良澤擰眉道:“阿姐你放心,有我在,沒人敢給二嫂氣受。她纔是馮家名正言順的二少奶奶,再說那位趙小姐,也未必願意守望門寡。眼下華北戰局未定,父親看在趙大帥面子上挽留她,等過陣子平定了,不轟她她自己也會走。”
有馮良澤這幾句話,南欽回去總算有了撐腰的,萬一馮夫人刁難起來,良澤的話總還管用。南葭看看南欽,“既這麼,那你就跟着五少回去吧!有什麼事給我打電話,千萬不要憋在心裡,知道麼?”
南欽要囑咐她的話昨晚都說過了,臨走只道:“我會小心的,你也要照顧好自己。陏園的人暫且不撤走,你一個人在這裡只怕不安全。”
南葭道好,“今早寅初打過電話來,後頭怎麼樣,再商議了才能定。”她尷尬地牽了牽嘴角,“你不要擔心我。”
南欽聽了也覺欣慰,南葭把她送上車,隔着窗戶向她揮手,她示意她進去,放下了車門上的簾子。
良澤坐在前面,沉默了一會兒尋了個話題:“二嫂找人看過嗎?是男孩還是女孩?”
南欽在肚子上撫撫,“不知道呢,你二哥出了事,我也沒心思看這個了。不過良宴查過清宮表,他說是個女孩,還取了個名字叫淑元。”
雅言嗤之以鼻,“他說邵先生的女兒叫淑元,原來是給孩子取的麼?沒想到他在這上頭還花了心思。”
“是啊。”南欽眼神惘惘的,“他有時候是很傻,那時在共霞路做飯,芹菜把莖都去掉了,炒了一盤葉子。我下班回去吃飯,嚐了好幾口才嚐出是什麼。還以爲是新式的燒法,最近流行吃葉子呢!”
大家都笑,笑過了個個眼淚汪汪。那麼鮮活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生命這樣脆弱。
“那我明天帶你去醫院,看看能查出男女來。”良澤一本正經道,“反正悶在家裡不好,出去散散步,對孩子有益處。”
南欽道:“最好是個女孩,叫淑元很好聽。”
良澤笑道:“是男是女都不打緊,如果是男孩子,父親自然會給他取名字的。再不濟我來,我去翻《康熙字典》,還愁沒名字麼?”
雅言道:“用不上你,你快些找個少奶奶,有了自己的孩子再取名吧!上次出去喝茶的那個怎麼樣?有頭緒沒有?”
他悻悻道:“不過普通朋友,想到哪裡去了!”
“你二十一了,交個女朋友也應當。”雅言調侃他,“咦,那位趙小姐好像和你年紀差不多嚜,你當心點,回頭聯姻聯到你頭上來。”
良澤哼笑一聲,“別開玩笑,我可沒有那個福氣。”
他們爲了轉移南欽的注意力胡吹海侃,南欽倚着車門聽着,半晌問良澤,“你還回四川去麼?”
良澤道:“已經在辦手續了,調回楘州來。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父親不讓再去四川了。”
是啊,少帥的頭銜總要有人來頂替。南欽別過臉嘆息,只有她一個人執拗的認爲良宴還活着,馮家人似乎都已經接受他的死訊了,究竟是她病態還是他們太沒有人情味?良宴的一切慢慢被取代,很快他們就會忘了他吧!再回憶起來不過是心裡一個小小的疤,結了痂,按上去也不會痛了,只剩微微的一點痠麻。
回到寘臺,和上次果然不一樣了,傭人的態度大大的改觀,列着隊叫她“二少奶奶”。她進門給三位太太見了禮,又去了馮大帥的書房。良宴的父親還是淡淡的樣子,只是見了她有些哽咽,讓她當心身體。
她退出來,馮夫人已經在走廊裡接應她了,問她累不累,“我讓人重新收拾了一個房間,你不要回原來的屋子了,免得看了傷心。”
她說不必,也沒要人攙扶,自己把着樓梯扶手上了二樓。
打開門看,這裡是爲他們回來小住準備的套間,還是以前的擺設。牀頭有他們放大的結婚照,良宴要笑不笑的模樣真可愛得緊。她站在跟前仰頭看了很久,心裡明明很平靜,眼淚卻順着脖子流進領口。打開櫃子看,他的衣裳整整齊齊掛着,西裝、襯衫、軍裝、還有他的長衫。南欽一套一套的撫摩,奇怪那些衣服都失了光彩,真的人死如燈滅,關於他的一切都淡了嗎?
她開始整夜失眠,礙於孩子不能吃安眠藥,常常睜着眼睛到天亮。睡不着,無夢可做,想像那天一樣夢到他更是不可能。雅言覺得她不該老是困在房間裡,就是因爲白天休息得太久了,晚上纔會睡不着。她拉她到花園散步,天氣漸涼,可以出來看書喝早茶了。
外面烽火連天,寘臺的生活還是十分安逸的。花園一角有巨大的遮陽傘,南欽習慣走累了在那裡歇一歇。那天遇見了趙小姐,良宴出事後她在馮家不吃香了,寄人籬下過得很憋屈。仗打了有段時間,良宴當初只爲試探,帶領的不過是預備役。指揮部遭襲後楘州空軍幾乎傾巢而出,也是一番苦戰,逐漸佔了先機,把局面扭轉過來。山西趙大帥高枕無憂了,趙小姐也能夠直起脊樑做人了。
她請南欽坐,對她說:“我打算明天回華北去,在這裡叨擾了幾個月,真不好意思。”
南欽對她沒有好感,出於禮貌迴應她,“趙大帥和馮大帥交情匪淺,談不上叨擾。路上小心,有空再來楘州玩啊。”
她涼涼地一笑,“要不是少帥陣亡,現在不知道是怎麼樣一副境況。人的命運果然前世註定,註定你們是夫妻,分都分不開。其實你懷孕不是時候,拖累了後半輩子。本來離得乾乾淨淨倒好,眼下被困住了,真是得不償失。”
南欽有些上火了,她這是有意尋釁麼?雅言眼看要發作,她拉了她一把,對趙小姐道:“我們夫妻的事,不足以爲外人道。你也曉得的,我和他其實沒有離婚,只是難爲你參與進來,委實有些對不住你。不過有一點要說明,就算他沒有發生意外,現在的境況我也可以告訴你。旁觀者永遠都是旁觀者,想要反客爲主,他不答應,我也不會答應。別人對你的承諾有什麼用?空頭支票可以兌現麼?倒是白白浪費時間,可惜了。”
趙小姐臉上一陣發白,冷笑道:“所以啊,守寡的不是你麼。人都死了,誰有這閒心和你爭寵!”
她才說完,猛地被人往後扽了個趔趄。良澤左手扣住她的臉,右手把玩着一把軍刀,拿她的麪皮當磨刀石,刀背在上面來來回回撇了好幾下,“我剛纔聽見一些對我哥哥嫂子不恭的話,是你說的麼?我要是不小心在你臉上劃了幾道槓,你這一輩子是不是隻有做填房的命了?我二哥爲支援你們晉軍送了命,你不知道感激,還在這裡罵人?這種好教養,叫我心裡很不痛快呀!”
趙小姐大驚,僵着脖子低叱,“你給我放尊重些,這是要幹什麼?”
“幹什麼?給你點教訓而已。”良澤收回刀,一把推開她,“癟三,真把自己當盤菜。我現在一刀宰了你,告訴趙大帥你回去的路上遇襲,他又能把我怎麼樣?要走何必等到明天,現在就給我滾出寘臺!”他轉過身喊,“來人,去把趙小姐的行李收拾一下,請趙小姐動身!”
馮夫人聞訊趕來,看見鬧得這樣不知出了什麼事,等弄明白了拉着臉看了趙小姐一眼,“不是我說你,少奶奶現在懷着孕,你說這些話捅人肺管子,又是何必呢!這樣不單傷了她的心,連着我們也不好受。馮家畢竟沒有虧待你,趙小姐,你說是不是?”言罷嘆氣,對身後阿媽道,“你去找高秘書,請他派兩個人護送趙小姐。善始也需善終,平平安安交到趙大帥手裡,咱們就算對得起他們了。”
趙小姐本意只是想刺激一下南欽,沒想到叫自己這樣下不來臺,要被他們掃地出門。當即覺得自己臉面全無,哭哭啼啼往官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