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宴的衣冠冢最後還是建成了,事情過去了幾個月,從最初的驚惶難以置信,到現在的絕望默認,南欽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努力。
她的肚子越發大了,剛開始因爲總是吃不香睡不好,擔心孩子會不健康。不過總算老天保佑,六七個月的時候開始胎動,孩子在她肚子裡伸手蹬腿,很是活絡。關於是男是女,最後也沒去檢查。預先查出來反而不好,就這麼養着吧,生什麼就是什麼,難道女孩馮家會不認麼?
府裡的女眷們着手預備孩子的衣服,小花襖和小棉褲,提起來一看那麼小,比巴掌才大一丁點兒。妙音很高興,常常挨着沙發把手看她的肚子,細聲唱着,“我有小弟弟啦……紅紅的眼睛大板牙……”
大家都笑話她,“那是小兔子,不是小弟弟。”
汝箏從櫃子裡翻出妙音的舊衣服來,“都漿洗過的,新生兒要穿舊衣服,舊衣服擋災。本來應該做百衲衣,想想外面討來的不乾淨,病毒那麼多,別過給孩子。”
雅言道:“萬一是個兒子,叫他穿這麼花哨的衣裳麼?”
二太太說:“那有什麼,小孩子不分男女。良澤小的時候還哭天喊地要穿你的裙子呢!”偏過頭問馮夫人,“穿到幾歲?我記得很大了還在穿,跑到花園裡跳舞,癡頭怪腦笑死人了。”
馮夫人笑道:“是啊,不給他穿就哭。那時良潤和良宴都嘲笑他,說他將來會長成娘娘腔。後來長大點知道了,你給他穿他也不要了。”言罷有些傷感,三個兒子死了兩個,最後只剩下一個奶末頭(最小的兒女),提起來真是叫人痛斷肝腸。
正說着良澤從門外進來,壁爐裡燒着木柴,他過去烘手,回身笑問:“又說我壞話?我小時候穿裙子的事到底要說到什麼時候?等談朋友了也這麼說,把人家嚇得不敢嫁怎麼辦?”
他現在在陸軍任職,大帥的兒子,上手就是大校。穿着茶綠呢子的軍裝,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說話語氣不像良宴,他比較好相處,對誰都是和顏悅色的。
馮夫人接了話頭就說:“有朋友倒好了,說了幾個都不稱心,不知道你要挑什麼樣的。”
他眼裡流光溢彩,不說話,只是笑。暖暖的一道波光從南欽臉上掠過去,夷然道:“我今天下午有空,二嫂,上次約好了陳大夫看胎位的,別忘了。”
良宴不在,他很自覺的擔負起了照應南欽的責任。以至於沒有結婚的男人還知道胎位的事,大家聽了哭笑不得。
南欽卻說不用了,“現在感覺蠻好,就不要總跑醫院了,我不愛聞那裡的藥味。”
馮夫人道:“那就過兩天再說,胎位不正也不要緊,不像以前生不出來硬掏,現在可以剖腹產麼。只不過肚子上弄出個刀口來滿嚇人,但是護理好了癒合也很快的。”
吃過了飯,夫人們有她們的娛樂。難過了三四個月,心情慢慢平復下來,閒暇時光喜歡抹抹紙牌打發時間,寘臺除了少個人,別的沒有什麼大不同。南欽和她們終歸不一樣,她仍舊時時掛念,只是沒法說出口。好不容易纔從壓抑的氣氛裡脫離出來,她要是再提起,除了引得大家傷心,似乎沒有別的用處。所以痛苦歸她一個人,她也試着忘記,可惜做不到。
天涼了,她搬到二樓曬太陽。隔着玻璃日光溫暖,她讀名著,哼歌,很努力的胎教。
良澤上樓來,倚着走廊下的水泥柱子和她聊天,她想了很久,試探着問:“現在北邊局勢穩定了麼?”
他嗯了聲,“那些聯軍都打散了,餘下的小股勢力構不成威脅,再過兩個月應該差不多了。”
“良澤,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目光純淨得像山泉。良澤笑起來,“有什麼事你直說,這樣真叫我惶恐啊!”
她低下頭有點不好意思,“我是想,既然局勢穩定了,能不能派人去打探?再去最後一次好不好?我知道上次無果,這次擴大範圍,到遠處的村子裡問問,看看有沒有誰家多出人口來,也許良宴被人救了也說不定。”
良澤甚是無奈,“二嫂,打過一場仗,很多村子都廢棄了。老百姓流離失所,難民都往南遷移了,暫時應該還沒有返鄉。再等陣子吧,等聯匪全蕩平了,我親自去走訪,好不好?”
南欽抿起了脣,可能是她沒有考慮到實際情況異想天開,良澤既然這麼說,她也不能再追着不放了。她低頭把書卷起來,喃喃道:“我曉得自己這樣不好,可是再過一個多月就要生了,他答應我那時候回來的……”
良澤把手插在褲袋裡,隔了一會兒才道:“我知道你和二哥感情深,可是過去這麼久了,你不能再這麼掛着不放,對自己身體不好。你看你,比以前更瘦。我雖沒有結婚,也聽說生孩子是場惡仗,你這模樣怎麼應付呢?你聽我的,該盡力的地方,我絕不含糊。那是我二哥,能把他找回來,我就算豁出命去也要辦到。可是……南欽,有些事不願意接受也不行。已經成了定局,你一定要學會堅強。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活着的人想辦法活得更好,這纔是當務之急。”
她兩手捂住臉,“我的確放不下,想起他不在我就覺得活不下去。”她擡起眼來,怕他感到困擾,忙道,“沒什麼,我難受起來一陣子,過一會兒就好了。只是到底要什麼時候才能把聯軍打出華北啊……”
“快了,打仗的事說不清,也許明天就可以。”
“良澤,你們一定厭惡我這樣。”她悽惻道,“我是不是有點瘋了?好像是種病,想忘也忘不掉,怎麼辦呢!”
良澤說不是,“這十里洋場,你這樣癡心的女人不多。如果別人遇到這種事,難保一段時間後不會風過無痕。可能她們更在乎以後的出路,更憂心帶着孩子要孤獨一輩子。”
南欽搖搖頭,“沒有看到他的屍首,我寧願相信他還活着。哪天死心了,也許會像行屍走肉一樣。”
他蹙眉看着她,她的臉很消瘦,兩隻眼睛越發大。有時候呆呆的,讓人心裡一陣陣的泛疼。
“你別這樣。”他很快別開臉,“時間會沖淡一切。等到孩子長大,你活着也有指望。”
她笑了笑,“沒有她父親,憑我自己怕教不好。”
“還有我。”他說,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又補充道,“還有父親母親他們,這麼多人,不愁教不好一個孩子。”
她沉默下來,靠在椅背上朝遠處眺望,眼神空洞,一潭死水。
良澤退出來,心裡只是沉甸甸的。雅言其實曾經喜歡過俞繞良,只不過沒有說破,他陣亡了,她難過幾天也就過去了。南欽不同,真是病入膏肓無藥可救,只好指望她生下孩子分了心,也許一切還能慢慢好起來。
他在花園的小徑上踱步,芭蕉葉子焦了,有風吹過異常的響。他走出去很遠,回頭看,原先她坐的地方空空如也,她已經不在那裡了。
秋去冬來,臘月裡坐月子很難熬。南欽的產期漸漸近了,大帥府開始籌備,房間裡的窗簾加得越發厚,因爲產婦不能吹風。孩子的小牀也置辦好了,放在大牀的邊上。胡桃木的牀架子,雕工很精細。上層是騰空的,可以像搖籃那樣晃動。她圍着小牀轉了幾圈,家裡添人口是件喜事,一個孩子的降臨可以把長久以來的陰霾掃空。可是她卻沒法真正高興起來,走了一個又來一個,沒有什麼比寡婦生孩子更悲苦的事了。
孩子一天天往下墜,她自己能感覺得到,離生大概不太遠了。她還在盼着,希望她臨盆的時候良宴能回來,結果到進產房的那天,他還是沒有出現。
因爲身體太弱,大夫建議剖腹產。她忘了是怎麼把孩子生下來的了,只記得做了個很長的夢,夢裡良宴就在手術室外。推出來的時候麻藥沒有散,她很着急,可是睜不開眼睛。等醒過來看病房裡的人,每一張臉仔細分辨,沒有良宴,她只是癡夢一場。
南葭來照顧她,讓她別亂動,“肚子上縫着線,別把刀口崩開了。”
她抓住南葭的手,“良宴回來沒有?”
南葭把她的胳膊塞進被窩裡,沒有回答她,只說:“當心着涼呀。”
她身體不能動,在人堆裡搜尋良澤。良澤上前去,溫聲道:“你彆着急,好好將養着。我已經派人往北邊去了,一有消息就拍電報回來。”
她心裡安定下來,麻藥過了,肚子上開始隱隱作痛。醫生不讓平躺,據說平躺更容易崩線,須得半靠着。馮夫人抱了孩子來讓她看,紅紅的,秀氣的一張小臉。眼睛睜開一半,瘦弱得像只小耗子。
“罪過喲,你吃得少,孩子也受苦,過了稱只有六斤重。”馮夫人疼愛的摟在懷裡嘖嘖逗弄,“不過還好,咱們很健康。府裡僱了兩個奶媽子,好好的喂,後頭慢慢就填補上了。”
說了半天沒說男女,雅言笑道:“二哥的清宮表看得好,果真是個女孩子,名字派上用場了。”
所幸她生產和懷孕的時間合上了,馮夫人嘴上不說,之前到底有些顧忌。現在孩子落了地,那五官簡直和良宴一模一樣,這下子她放下心來了,就算是個女孩子也打心眼裡疼愛。這是兒子的骨血,看見她至少能讓晚景有些安慰。
“你好好作養身子,想吃什麼只管說。在醫院裡住一個月,回家正好給淑元辦滿月。”馮夫人把孩子放到她身邊,“來,和姆媽親熱親熱。多漂亮的孩子,和良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他們鬧哄哄一陣,怕打攪她休息,後來又都走了。南葭看她眼睛裡有淚,忙道:“不許哭,月子裡哭壞了眼睛,到老了吃苦頭。看着淑元的面子,你不是一個人,你有女兒了。對她好就是對良宴好,記住了?”
南欽點點頭,刀口太疼,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