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被幾個大漢架進堂屋時,屋中間端端坐着的,正是員外家見過的紫袍老頭。難道他看不慣我祝壽時的做派,專程帶人到家來找麻煩啊?
我心裡虛得很,對他嘿嘿一笑,他也對我抿嘴一笑,娘欸,我的膝蓋立馬就軟了。
我扶着凳子站起來,左右他在我家,要是真鬧出事,村裡人會讓他們吃不了兜着走,的吧?我抖抖精神,裝模做樣地拱拱手:“大人到訪,有何貴幹啊?”
紫袍老頭站起身,正正經經回了一禮:“小兄弟,叫我老付就好。也沒別的事,就是之前在毓秀園見小兄弟口齒伶俐,心中好生佩服,故來拜訪,若有唐突之處,還望小兄弟海涵。”
客氣,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遇到被老子的好口才迷倒的人,雖然是個老頭,但也將就收了吧。於是我抖抖肩膀:“老付,那你覺得,我今天哪句話最感人吶?”
老付乾笑兩聲,沒了下文。
青青捧了盆橘子進來:“竈屋的飯還沒做好,先吃些橘子墊墊吧。”說完便出去了。
我趕緊以吃橘子必先洗手爲由,抽身追出去,在竈屋的拐角拉住青青小聲問道:“這些人,今晚都要留下來吃飯啊?”
“人家沒說走,我們也不好趕啊。”
“那他們過來有沒有帶什麼禮物?”
青青搖搖頭:“都是空着手,說來就來了。”
“那他們什麼時候來的?吃了我們幾盆橘子了?”
青青眨巴眼稍加回憶:“午後就來了,起初是在堂屋裡跟公公說了好一會兒話,然後有人叫瞧病,公公就出去了,後來相公你跟着就回來了。至於橘子嘛,外頭帶刀的一個沒吃,屋裡那位倒是剝了幾個。”
我一拳頭重重砸在手上,看樣子要虧呀!轉頭對青青說道:“你先不急着做飯,待會兒要是有人說餓,你就熬些稀粥出來,記得,少放米,一定要稀!”
吩咐妥當後,我轉身又進了堂屋。青青做事我是放心的,今天,絕不能讓這一大屋子男人多吃我家一粒米。我不動聲色地把桌上那一盆橘子端到旁邊的架子上放好,然後拿出兩個杯子,摻了些白水進去,放到老頭手邊。
紫袍老頭視線就沒離開過我,做什麼他都微笑看着,看得老子越來越怵。
我索性在他身旁坐下,正聲道:“老付,你希望我們探討哪方面的口才呢?”
老付乾咳兩聲,緩緩開口道:“小兄弟一直住在這村子裡嗎?就從沒有到外面去過?”
原來你對老子的背景感興趣啊,好,那就讓你開開眼:“對,我一直在鎮水村裡,守護一方百姓的安寧。老付你不知道,前幾年有些不太平,老鷹山上的黑風寨你聽過嗎?那是個土匪窩,當家的王大虎厲害得很!那段時間,村裡人心惶惶,生怕哪天家裡被洗劫了。我就拿着棍子,整天在村道上巡邏,讓大家安心。”
老付還是笑着看我,點點頭:“那時你多大呢?”
“額,差不多十歲。”我撓撓後腦勺。
“果真是少年英雄。”老付拿起水杯,輕輕喝了一口。被這麼一誇我卻坐得不自在了,絞着袖子不敢看他。
老付略略思忖,還是溫聲細語:“再往前的事情,你可還記得?”
看來老頭真信了我吹的牛皮,我心內大振:“記得,就說我七歲的時候吧!那時我不想讀書,但我爹非押着我去。然後我發現,夫子特別偏心,對張屠戶的兒子尤其好。於是我就和他們一起捉了只蛐蛐來,就趁沒人注意,把蛐蛐放到夫子的茶杯裡,結果他也不長眼,直接生吞到肚子裡去了!哈哈哈!”
我笑得前俯後仰,但老付卻沒什麼反應:“再往前呢?”
“再往前?再往前就是……有了,我爹說我三四歲的時候,剛剛會用彈弓,就一石子射瞎了只老母雞……”
“你是怎麼來得鎮水村呢?你爹沒有跟你講過嗎?”這回老付直接打斷了我的話。
我咬咬牙,甩出了一個非常不屑的眼色:“楊老頭說,在江平縣城的江邊撿到的我。沒錯,我是個被親生爹孃遺棄的孩子,但這不妨礙我在村裡生活。”
老付點點頭,從板凳上站起來,向我頷首道:“蒙小兄弟坦誠相告,在下深表感謝,先行告辭,相信不日我們還會相見,再會。”
說走就走啊,我也報報拳,將這一撥人送出了院子。
但沒想到的是,五天後的下午,我正站在堂屋門口催青青做飯時,還是這一班人馬,騎着馬趕着車又回來了。
老付一進院子就說要帶我去見一個大人物,我是拒絕的,再怎麼也得等飯吃完了再說吧,於是老付大手一揮,同行的七八個漢子把院子團團圍住,我就這樣在他們的密切注視下草草喝了一碗稀粥,然後不情不願地跟他上了馬車。
臨走時,青青追了出來,說不論發生任何事,她都在家裡等我,要是我蹲大牢了,她就每天給我送飯。我甚爲感動,雖然不知道這次招惹了哪個人物,不過看樣子凶多吉少,後半輩子能吃上青青做的牢飯,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馬車在山路上駛得飛快,完全不擔心把老付的骨頭顛碎,我摳着指甲蓋,一路都在回憶自己最近又動了哪個太歲頭上的土。可結果是,我發現見過的人中,最財大氣粗的就是眼前跟我一起顛馬車的老付,畢竟他是個連餘員外見到都要客客氣氣的人。
想了一路,完全沒有頭緒,於是乾脆我兩眼一閉,認真暈車。
行到圓月當空的時候,馬車終於停了下來。不等人來扶,我就一個箭步衝下去,隨便抱住一棵樹開始吐。孃的,上車前剛喝的稀粥,幾下全給顛出來了。
老付親自過來扶我,我擺擺手表示要自己走,都撐了一路了,走幾步又算什麼。剛剛站直身,一股惡意又涌了上來,我又抱着樹幹吐了半天。直到膽水都快要嘔乾的時候,我蹲在地上伸出一隻手錶示,可以把我摻走了。
這是一處及其偏僻的院落,似乎離城鎮很遠,周圍沒有人家,連狗叫都聽不到。我被兩個漢子一左一右地架着,進了正中間點着燈的屋子。屋主人倒是闊氣得很,高高低低點了一圈蠟燭,把屋裡照得比白天還亮堂。
我自覺在桌邊坐下,桌上放了一壺沏好的茶,茶香幽幽很是好聞,我也顧不得那麼多,翻起個杯子倒上茶就往嘴裡灌,幾口茶水下去,感覺肚裡都沒那麼翻騰了。
左右看看,感覺這屋子頗爲古怪,明明牆面地面和屋頂都是尋常人家的樣式,但屋內的桌椅茶具卻又透着財氣。正在納悶,老付進來了,還是衝我微微一笑,然後一轉身,背後冒出來穿着更爲財氣的姐姐,我嚇得“噌”一聲站起來。
這位姐姐生得真是美,月白袍子青紗裙,襯着肌膚白若瑩雪。雖然看着比我年長几歲,但絲毫不影響周身的仙氣。我看得入了迷,姐姐也看我看得失了神,然後眸子裡水光一閃,哭了。
這可如何是好,我身上又沒個絹子,左右看看,伸手拿起桌上放在茶壺下的布頭遞過去,正準備寬慰兩句,美人姐姐卻突然破涕爲笑:“那是杯墊,拿給我做什麼?”
哦,原來有錢人這麼講究,用壺裝水就算了,還要用布墊着壺,又開眼界了。我把桌墊一甩,向美人姐姐拱手道:“請問姐姐今夜特意相邀,啥事?”
那美人眼睛都驚得瞪大了,半天才開口道:“兒啊,你叫我什麼?”
兒?
她叫我兒?
我是這美人的兒!
等我吃驚勁兒過去了,美人姐姐,啊不,聲稱是我親孃的女人才把我拉到凳子上坐下。不等我問,她便開口道:“十九年前,我帶着不足週歲的你從西關回京城,半路上卻遇上叛軍作亂,生死之際,我將你放入木盆之中隨水漂走,希望能得上蒼庇佑,逃過一劫。我當時身受重傷,萬幸被守軍所救,傷好之後我立即派人沿着水路來尋你,卻尋不到半點蹤跡。”
女人眼圈越來越紅,漸漸開始抹淚:“你看你的樣子,跟你老爹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出來的,只是這面色,兒啊,你受苦了,整整十九年,爲孃的沒有一天不在思念你啊!禹兒!”接着又開始抽泣,完全聽不清後面的話。
此刻感覺腦子已經被攪成了一團漿糊,混沌之中,我抓住僅剩的一絲理智問道:“雖然我也是被人撿回來的,但是,你怎麼確定,我就是你兒子?”
一直站在身後老付走了過來,從懷裡拿出一塊破布放到桌上:“這段襁褓,五日前楊槐親自交到小的手中,是當日您被楊槐撿回時身上所穿,也正是王妃當年親自所繡。”
我看着這塊紅紅白白的東西,腦子裡更加亂了。老付剛剛稱這女人什麼?王妃?
那我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