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夫人臉沉如水,少見的震怒。
她暗想倉舒之死本是蹊蹺,我讓你們都在這裡聽聽原委,實則是想人多主意也多,說不定某個人就會有解決問題的法子。倉舒身死,司空傷悲、丁夫人奄奄一息,一家人的事,本要同舟共濟的度過,可看看你們做了什麼?傲慢的傲慢、自大的自大,全沒有將倉舒過世一事放在心上,腦袋裡想的都是自己的私利,怪不得丈夫對子恆說——衝兒之死,孤之悲,爾等幸事。
卞夫人當初聽到丈夫這般說,心中着實不安。她知道丈夫日漸垂老,更念舊情,子桓心不由衷的去勸說丈夫節哀,以丈夫識人的能力,如何看不到子恆的心裡面?這芥蒂種下來,遲早要發芽的。
她就是擔心此事,這才力勸曹丕以親情爲重,更要依仗單飛。她閱人無數,既然早看出單飛實則潛力無限,就絕不會以單飛的衣着做出淺薄的判斷。好在曹丕開了竅,和單飛終於安然相處,卻不想曹丕方安,曹植那面又要重蹈傲慢的覆轍,實在讓卞夫人心中疲憊。
衆人見一向平和的卞夫人這般怒意,都是神色訕訕的坐下來,低頭不再言語。
單飛始終平靜道:“好了,現在可以請郭姑娘談談怪事了。”
郭嬛嫣然一笑道:“好的。”她看似衣着樸素,但驀地一笑頗爲明豔,廳堂似乎都是明亮了幾分。
“單統領,我和曹衝公子雖只見過一面,但對他的善心着實印象深刻。見他走上那條白骨累累的道路後,很爲他擔心。但你讓我去找曹衝公子,我又真的不敢。”
丁儀冷哼一聲,暗想你說這些矯情的話是討人同情嗎?礙於卞夫人在場,他終究沒有說出口來。
單飛輕聲道:“那條路的確危險,你不走下去是明智的選擇。不應有誰會怪你的。”
郭嬛眸光微亮,感謝道:“多謝單統領的體諒。”隨即輕嘆口氣,郭嬛又道:“我又實在掛念曹衝公子的安危,因此始終在那附近徘徊。如斯數月,我心中很有些不詳,只以爲曹衝公子還是遭遇了不測。無奈之下,我準備再等一晚終要離去時,突然遇到件怪事。”
衆人精神稍振。
郭嬛繼續道:“那夜我正在樹上閉眼歇息,突然驚醒,就發現樹下燃盡的火堆旁站着一個黑影。我當初嚇的要死,本以爲是什麼野獸,不想那黑影突然道——姑娘,你醒了,能否下來一敘?那是個女子的聲音。”
丁儀嗤之以鼻,暗想這就是怪事了?那我見的怪事可是數不勝數了。
郭嬛認真道:“我聽說話的人居然是個女人,畏懼的心就淡了很多。下了樹,藉着淡淡的星月看到一個奇怪的女人,那女人從頭到腳好像都用黑布包了起來,只餘一雙眼睛露在外邊,但那眼睛還是藏在陰影之中。”
衆人都是搖頭,暗想這女子恐怕是故弄玄虛。
單飛心中微顫,倒是立即想到了什麼,不過他靜聽郭嬛又道:“那女子見我下來,對我深施一禮。我自然很奇怪,忙問她這麼客氣做什麼。她說多謝我照顧衝兒……”頓了片刻,郭嬛補充道:“她說她就是環夫人,曹衝公子的孃親!”
衆人均是“啊”了聲,很是意外。
丁儀心中突然懷疑起來,暗想這女子絕非尋常的蠢笨村姑,而像是很有機心的模樣。她來到許都只怕是要攀援曹家,這才借了曹衝的事兒。她說的煞有其事,卻因沒有見過環夫人,因此故意將環夫人描述成這般模樣,應是怕謊言被人拆穿。
一念及此,丁儀心中得意,卻是不露聲色,只等揭穿郭嬛的謊話。他本是心胸狹窄之輩,曹丕身爲世子,他對曹丕的恨意還是念念不忘,對於郭嬛的譏諷,他更是牢記心上。
郭嬛繼續道:“我當初聽了也很意外,忙說——曹衝去找你了,你有沒有看到?”略有停頓,郭嬛接着道:“環夫人沒有答我這個問題,只是對我說——很感激你對衝兒的照顧,衝兒早就回去了。”
衆人聞言略有驚詫。
單飛問道:“環夫人是說——曹衝回了許都?”
郭嬛點頭道:“我也是這麼問的,環夫人的聲音似有些哽咽道——是的,我請人送他迴轉。這些日子來,我看姑娘你一直都留在這裡,知道你擔心衝兒,也知道你的心腸是極好的。”她說到這裡,看着單飛道:“單統領,這是環夫人說的,不是我自誇啊。”
單飛微笑道:“姑娘不辭千里之遠前來傳訊,心腸自然是很好的。”
郭嬛愣了下,凝望單飛半晌,低聲道:“你心腸也很好了。”她飛快的說了這麼一句,隨即回到正題道:“我不由問環夫人找我何事,她對我說——我雖然讓人送回衝兒,但以他的心性,不見到我絕不會善罷甘休的,如果姑娘肯幫忙,我請姑娘前往許都一趟告訴丁夫人,讓她約束衝兒莫要再尋來,同時將這玉環交給衝兒。”
她說到這裡,望向了卞夫人。
卞夫人拿出玉環遞向單飛。單飛伸手接過看了半晌,見那玉環質地中等,上面的圖案看起來頗爲精美。
“這是司空贈與環夫人的那個玉環。”卞夫人解釋道,見單飛發怔,卞夫人強調道:“我曾看過這玉環,絕不會錯的。”
單飛“嗯”了聲,暗想卞夫人這麼說,顯然確信郭嬛真的見過環夫人,不然郭嬛如何會擁有環夫人之物?
“此事有點不通常理。”楊修一旁始終沉默,此刻終於開口道。
卞夫人見兒子曹植身邊,也就這個楊修還很有頭腦,重視道:“楊主簿的意思是?”
楊修沉吟道:“環夫人和衝公子母子情深,聽這位郭姑娘言及,環夫人不像被人約束的模樣,既然如此,環夫人爲何不親自迴轉許都。此事於情於理,很說不過去。”
衆人均是點頭。
郭嬛立即道:“我當初也這麼對環夫人說的,我說曹衝公子真的很想念你,你如何能這麼忍心不去見他?環夫人卻是不答,只對我道——還請姑娘幫我一次,衝兒若是問起,你就說他孃親化作了白骨,讓他莫要再想了。”
她這不過是尋常的話語,單飛聽到“白骨”二字卻是心中一震。
丁儀暗自冷笑,心道你郭嬛就算拿出這玉環,也不見得你說的全是真的。如今看謊言要被揭穿,這才說出這般瞎話?
郭嬛的臉上不知爲何,驀地露出驚懼之意。不止是她,卞夫人、曹寧兒亦是神色異樣。
單飛留意到衆人的古怪,沉着道:“後來呢?”
“環夫人說完這些,轉身就要離去。”郭嬛很有些驚嚇道:“我自然不能就這麼放她離去,忍不住拉住她的肩頭,我當時叫道——不行的,你這樣做……我那時用力大了些,正逢有股冷風吹過,掀開了環夫人遮住頭部的黑巾。然後……然後……”
郭嬛雖是說過了一遍,如今重提還是難免震驚,“然後我就看到了一個骷髏頭正在看着我。”
涼風突至,廳堂內倏然轉冷。
衆人均驚,丁儀本要呵斥郭嬛所言實在是無稽,可見到那女子震駭莫名的表情,背脊不知爲何有些發寒,話到嘴邊居然說不出口。
“單統領,你要信我。”郭嬛急急道:“我每次提及此事,還是難免心中發顫,當初我見到那般景象,嚇的頭腦一片空白,根本做不出旁的動作。”
曹丕臉色有些蒼白,一旁突然道:“我信你的。”他當初被那些如同死人的刺客襲擊,就是和郭嬛一般的感受。
郭嬛感激一笑,曹丕還以一笑。
甄宓始終在旁默然不語,見狀微蹙了下娥眉,隨即行若無事的模樣。
單飛冷靜依舊,“接下來呢?”
衆人這纔對單飛有些另眼看待,暗想這小子看起來真的有些門道,怎麼遇到什麼事情都是這般冷靜?
他們並不知單飛一生見過的離奇古怪遠過此事,更何況單飛早知道孫策化作白骨一事。聽郭嬛敘說,單飛隱約已有了預感——環夫人變成了白骨!這也是她離開許都的原因?她不能再見曹衝,是因爲不容於世、怕連累曹衝,還是另有隱情?
長生香可讓人變成白骨,雲夢秘地能做到這點,可姬歸如何會讓環夫人化作白骨?這件事和姬歸有沒有關係?
郭嬛不知道單飛心中的念頭紛沓而至,還以爲他有些不信,苦笑道:“單統領,當初我看到有骷髏頭向我望來,真的嚇的不輕,然後我看到那骷髏頭上下頜動動說道——姑娘,這就是我不能去見衝兒的緣由。我聽得出那正是環夫人的聲音,亦明白和我說話的始終是一堆白骨,但我……實在抗不住心中的驚嚇,之後,我就暈了過去。”
曹丕暗自點頭,對郭嬛所言信了十成。
“一派胡言!”丁儀忍無可忍,拍案站起道:“這是絕無可能之事。要不是你胡編亂造,要不就是你眼花了。”
“我眼睛好得很!”
郭嬛絕非懦弱的女子,反脣相譏道:“我在這裡,能看得到丁先生左耳鬢角有七根白髮,三根略有發灰。”
丁儀一怔。
衆人不由向丁儀望去,丁廙更是湊上前去看了半晌,見丁儀鬢角白髮的根數居然和郭嬛說的絲毫不差,不由極爲訝異。
單飛心中微震,他亦是看得清楚丁儀鬢角的華髮,可郭嬛離丁儀距離數丈,能在堂中燈下看的這般清楚,那絕非正常的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