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開始落山的時候,伊利亞斯-達奧得在自己胸前劃了個十字,爲能取得進展而祈禱。
西爾旺村像嵌在老城東南方山上的一個馬蜂窩,密密麻麻地佈滿了公寓樓和淺米色的居民住宅。基德倫谷將它與城牆分割了開來。村子北邊,東城牆的牆腳處流淌着的吉洪泉注人了西羅亞池之中——它是古耶路撤冷的水源。如今婦女們仍然去那兒洗衣服,在路上,他也看到了一羣洗衣婦——一邊在寧靜的碧水中洗着衣服,一邊開着玩笑,笑聲不絕。大概是在講男人們永遠聽不到的故事。
就在這時他想起來了,這就是他見到她的地方,就在他調查第二團伙案的過程中,當時他已經猜到某一個急於想再吸口毒品的妓女的身份。
在他到城牆附近會見一個毒品販子的路上,他經過這個池塘,看見她和另外一些年紀比她大的婦女們在一起,聊天,洗衣服,哈哈大笑。好看的臉因爲缺了一顆牙而遜色不少。
要麼不是她而是另外一個人?他的大腦在耍弄他嗎?他太急功近利以致於記憶模糊了嗎?
不,他能肯定。那個女孩是這羣洗衣婦中的一個,她的家就在這兒。
他大步向前走去。
沿着一條螺旋形的單行道可以走進村子的最低層。狹窄、簡陋的小路和骯髒的巷子通往一些比較靠上的房屋,其它靠上的房屋則只能騎驢或者步行才能走到。他發現了最省力的辦法,那就是把雪鐵龍停在一個空蕩蕩的停車場裡,然後走過去。
阿卜杜村的情況也是一樣,只有一點不同:在那裡,猶太人開始搶佔地盤,購買最大的房子,裝修一番就住了進去。
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比較破爛的房屋上。步行了幾個小時以後,他的薄底鞋已被沙礫和石子磨得很厲害了,淺黃色西服開會時看上去還很不錯,現在卻又髒又皺。
去和每個人談話是不可能的,所以他的策略是找到中心集會地點,在一個村子裡,這類地方往往是有火車座的咖啡館和賣蘇打水的車子。可星期五是穆斯林安息日,所有商店都關門了。男人要麼在大清真寺裡,要麼在打盹;他都不能去打斷,也不可能得到合作。女人們不經丈夫的允許是不能和他說話的。因此他只能停止這種無目的的亂走,給他們看那女孩的照片,問幾個問題而已。
大多數他碰到的人是三三兩兩的孩子或是年輕男人,目光飢渴,漫無目的地閒走。他一說明自己意圖,孩子們都“格格”笑着,四散逃開,年輕的男人們則帶着不信任和好奇回個禮,直到他出示證件才肯相信他是個警察。而一旦他們見到警徽,知道了他的名字,不信任立刻變成了敵意。
就其本身而言,敵意還是可以忍受的——他生長在一個穆斯林地區,整個童年時代他都被看作是異教徒。加入警察的行當中使一些他曾以爲是朋友的人也開始譴責他的異教徒行徑。然而他對救世主耶酥的信仰與他的抱負是不可動搖的,他的確相信他已經習慣於敵意了。
但敵意導致了沉默,而沉默對偵探而言就是失敗。這纔是他無法忍受的東西。這個案子很重要,他決心要做出點成績來,向那些猶太人證明自己。能在丹尼爾手下工作是件幸運的事。大家都說這個也門人辦事公正,做決定時只考慮人的優缺點,而不是宗教。要是誰取得了成就,那就得按功行賞。可是也有障礙——那個老一點的傢伙,施姆茨,他會欺負他,等待機會來臨時好證明他是個劣等人。他達奧得不會讓他得逞的。
夜色已然降臨,他開始不耐煩起來,身上被汗水溼透,雙腳腫起,可還得往前走,腦中還記得那女孩的臉:她洗衣服的時候,她死後的照片,知道他必須堅持下去。
進入西爾旺村一小時以後,他見到了今天的第一張笑臉。他剛纔毫無成效地費了五分鐘,和一羣在廢棄的拖拉機旁閒逛的年輕人談了話,又爬上村子中等高度的地方,沿着一條几乎容不下兩人並行的土路走着。他經過的所有房屋都上了鎖,靜悄悄的,能聽到的只有小雞的叫聲和山羊的“咩咩”聲。但在路的盡頭,他看見在一棟方形小屋的臺階上有人影晃動,是一個人坐在那兒,前後搖晃着。
他朝那間小屋走去,發現它像個單人牢房一樣,只在門的後側開了個窗戶。藍綠色的百葉窗已經裂開了,需要重新油漆。臺階旁邊是生鏽的管道,一株死了的葡萄藤的僵硬卷鬚還纏繞在管子上。那是個男孩,大約十七歲,邊看一本放在大腿上的書邊搖晃。肯定又是個粗魯無禮的孩子。
但這時他發現這個男孩有點不一樣,他溫和而不修邊幅,弓起來的樣子會讓人以爲他的脊椎是用某種特別柔韌的材料製成的。圓圓的小腦袋,頭髮半長,臉頰和下巴上有桃毛的痕跡。下巴尖尖的,溼潤、下垂的眼睛十分溫順。手指的隨意拍打控制着他的搖晃節奏或快或慢。
男孩不理會陌生人的來到,繼續讀他的書。達奧得不明所以,向前走了一步,他的影子正好落在書上。男孩擡起頭朝他笑了一下。這個微笑是如此天真溫暖,使他不由地報之以一笑。
“下午好。”達奧得的手指敲打着裝有女孩照片的信封。
男孩又笑了一下,沒有回答他。他以爲男孩沒聽見,就又說了一遍。
男孩茫然地盯着他,還只是笑。嘴咧開了牙齒也露了出來。
達奧得看了看鋪在男孩腿上的書,是阿拉伯語字母表,孩子的初級課本。書很髒,亂動的手指笨拙地拿着它。從男孩穿的家裡自己縫的衣服上冒出一股味,那是某些人不懂得怎麼擦屁股纔會有的味。
一個白癡。他早該料到。
“呆會兒見。”達奧得說。男孩仍然凝視着他,彷彿要把偵探的臉刻在自己的記憶中。但當達奧得走開時,男孩忽然警覺起來。他丟下初級課本,笨拙地站起身來,抱住臺階旁的管道作爲支撐。達奧得發現他個子很高,溜肩,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個危險人物。他等着出麻煩,可男孩沒有表現出進攻的跡象,只是後退。他的眼睛轉了一下,嘴脣亂動,卻發不出聲音,終於最後咳了咳,發出一聲巨響,達奧得好不容易纔聽明白:
“你好先生。你——日安!”
是個會說話的白癡。也許這個可憐的孩子能夠提供一點幫助呢。
“是本好書?”他看着掉在地上的課本問,用一隻手遮住鼻子,免得聞到那股惡臭。要想談話,得先建立親善的關係。
男孩沉默地盯着他,沒聽懂他的話。
“你在學字母表,小朋友?”
還是茫然的凝視。
“想看個東西嗎?”達奧得拍拍信封,“一張照片怎麼樣?”
男孩伸長了脖子,呆呆地看着他,眼珠癡呆地轉動了一下。
夠了,達奧得想。他轉身要走。
男孩使勁晃動身體,開始發出“咯咯”的聲音,手舞足蹈。他指指他的眼睛,又指指達奧德的嘴脣,忽然伸出手去想用髒手去碰偵探的嘴脣。
達奧得迅速向後閃開,男孩身子向前傾着,除了動作之外,又加上了叫喊,狠狠地抽打自己的耳朵。
他必定是想說什麼,達奧得想,他盡力去理解他。
“種子詞!種子詞!沒耳朵,沒耳朵!”
男孩不停地唱着這首節奏單調的歌,達奧得也在心中反覆琢磨。種子詞?詞?看懂這些詞。聽不見——
“你聾了。”他脫口而出。
男孩的微笑點亮了他的臉。他拍着手,跳了起來。
誰是真正的傻子?達奧得罵自己。可憐的孩子能讀脣語,而他——聰明的偵探——爲了不讓他的鼻孔聞見臭味,卻在說話的時候把他的鼻子和嘴都遮住了。
“看懂這些詞,看懂這些詞!”
“好吧。”達奧得微笑着。他走近些,確保男孩能看清他的嘴脣。他用力清晰地說:“你叫什麼,小朋友?”
他伸直脖子,耽擱了一會,說:“艾哈邁德。”
“你姓什麼,艾哈邁德?”
“恩西夫。”
“納西夫?”
男孩笑着點頭。
“哈羅。”
竭力說話的願望讓男孩的身體繃得緊緊的。他說話時總伴隨着拍手和手指古怪的顫動。
這可不止是聾的問題,達奧得想,而是某種大腦麻痹和精神缺陷。對他說話就像對小孩說話一樣。
“我是達奧德警官,我是個警察。”
男孩還是笑,笨拙地比劃着開槍的動作。“。”男孩大笑起來,口水從嘴角淌下來。
“就是這個,艾哈邁德。你想看張照片嗎?”
“-,。”
達奧得從信封裡抽出像片,舉到離那雙綿羊般的眼睛足夠近的地方,但不至於近得讓拍打着的手抓住或弄壞它。
“我在找這個女孩,艾哈邁德。你認識她嗎?”
男孩有力地點了一下頭,急於討好他。
“你認識?”
“奴孩,奴孩!”
“是的,是個女孩。她住在這兒,住在西爾旺村嗎,艾哈邁德?”
男孩又說了一遍“奴孩”,他說這句話的方式有點讓達奧得不得要領。
“你再說一遍,艾哈邁德。”
男孩粗魯地亂摸着那張照片,達奧得趕忙把它抽回來。
他又抓弄了幾下,彷彿他想打這張照片。
“壞奴孩!”
“她是個壞女孩?”
“壞奴孩!”
“爲什麼說她是壞女孩,艾哈邁德?”
“壞奴孩!”
“她做過什麼壞事?”
“壞奴孩!”
“你知道她的名字嗎,艾哈邁德?”
“壞奴孩!”
“好了,艾哈邁德。她是個壞女孩。現在告訴我她的名字,好嗎?”
“壞奴孩!”
“她住哪兒,艾哈邁德?”
“壞奴孩!”
達奧得嘆了口氣,把照片收起來,準備離開。艾哈邁德發出一聲尖叫,跟在他後面,把一隻厚大的手放在他肩膀上。
達奧得迅速做出反應,轉身把他推開。艾哈邁德絆了一下,然後跌坐在地上。他擡頭看着達奧得,撅起嘴大哭起來。達奧得覺得自己像在虐待兒童。
“好了,艾哈邁德。別哭了。”
小屋的門開了,一個小個子女人走出來,她下垂,黑色的圓臉看上去像顆山核桃,佈滿了很多皺紋。
“怎麼了?”她問,聲音又高又尖。
“媽媽,媽媽,媽媽!”男孩哭叫着。
她看着她的孩子,然後又轉向達奧得,情緒混合了悲哀和強忍的怒火。那表情似乎表明她已經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了。
男孩伸出手去,叫着“媽媽”。達奧得感到有點抱歉,但心裡清楚對她這樣的人不能道歉。在那些在父親和丈夫的打罵中長大的人眼中,善良往往被看作軟弱。
“我是基什勒警察分局的達奧得警官,”他生硬地說,“我想找一個認識這個女孩的人。”他晃了一下照片,“你兒子說他認識,而我在試着問問他知道些什麼。”
女人鼻子裡哼了一聲,走上前來看了一眼照片,然後毫無表情地拾起眼睛,說:“他不認識她。”
“壞奴孩!”艾哈邁德用舌頭髮出咯咯聲,說。
“他說過他認識她,”達奧得說,“而且似乎很肯定這一點。”
女人大聲罵道:“他最會繞舌。”並很快地說:“他說的話全是狗屎。你看不出來他是個傻子嗎?”她走下臺階,走到男孩身邊,狠狠地拍着他的頭,揪着他的襯衣領子。
“上去,你!”
“媽媽,媽媽!”
抽打一下,扯他一下,又抽打一下。男孩半站半蹲,女人喘着粗氣,把他拉上臺階,走進門裡去。
“壞奴孩!”男孩大叫着。
“等一下。”達奧得說。
“傻子。”女人說,一把把男孩拉進屋裡,“-”地關上了門。達奧得一個人站在臺階上,考慮着他的兩種選擇方案:要麼他可以去敲門,追查下去。但他能查出什麼來呢?照片沒能激起女人的任何反應,這意味着她的傻兒子很可能也不認識她。一個饒舌的傻子,正像她說的那樣。聽他信口開河純粹是浪費時間。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發現天早巳黑了。他的工作還遠遠沒有完成——跑完這個村子還得要好幾個小時。但接觸到村民的可能性隨着太陽的下墜在不斷減少。最好等到明天早上,明天是工作日,街上會有男人們。同時他最好離開這兒去人口更加集中的地方問問題:公共汽車站,火車站。
那就這麼決定了。他將離開西爾旺,在耶路撤冷城裡查訪到他眼睛睜不開爲止,明天早上再來村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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