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璐身爲晚輩,此去長輩家,就是讓人敲個門,自報家門,一般門房的人對於主家的晚輩,不管如何都要以禮相待的,先請去客廳,再回稟主家。由主家出面招待。
當然,穿得破破爛爛的又除外了。徐璐坐着六擡青幔大轎,身前是八名侍衛,典鑼開道,典官隨行,非官面人物是不得用鑼鼓出行的。門房的哪敢怠慢,大開中門,一邊恭請徐璐入內,一邊趕緊讓人回報主子。
華家人聽說是外甥女登門拜訪,也在這時候真正確認了徐璐的身份,哪裡敢怠慢,紛紛奔往前院迎接。
徐璐穿着薑黃色喜相逢八團妝花緞褙子,下身淡紫色的五福湘裙,頭梳簡單的高髻,只以六枚圓圓的紅寶石金簪相綰,正中一枚羽毛狀的六尾鳳釵,釵座垂下的南珠碩大明亮,正垂在額間,面容圓潤清麗,灼灼生輝。
大舅母王氏走在最前頭,揚着慈愛的笑容迎了上來,不等徐璐開口,便上前抓着徐璐的手,道:“自那日泉州一別,轉眼已有兩月。聽說外甥女前兩日便來福州,爲何不來華家,偏住那毫無人情味的地方?可是嫌棄舅舅舅媽?”
徐璐說:“舅媽可要冤死我了,此次來福州,也是爲着姑母的事兒,帶的人也多,不好打擾長輩,恐驚擾長輩清靜。”
王氏嗔道:“大家都是親戚,有何驚擾不驚擾的?你這也太客氣了。我可不依。”徐璐又與二舅媽李氏,三舅媽朱氏相見,一行人邊說邊進入屋子裡來,李氏說徐“才兩個月不見,璐兒卻是清減了,外甥女婿對你可好?”
徐璐說:“勞二舅媽惦記,夫君對我很好。”
三舅媽依然寡言少語,只在後頭慢吞吞地走着。一路來到屋子裡,被王氏拉着坐到東面,隔着茶几,王氏依然擒着徐璐的手不肯放開,上下打量着徐璐,嘴裡說着心疼的話來。
“自那年老太太沒了,璐姐兒也就不來了,可是不喜舅母了?”
徐璐說:“舅媽恕罪,外祖母沒了,我傷心了許久,怕睹物思人,有失體統,所以不敢再來舅家。”
“原來如此,我還以爲璐姐兒可是嫌棄舅媽了。”王氏笑道,“昨兒你玲表姐纔回來家中,與我說起璐姐兒的事來,我還以爲她哄騙我呢。原來是真的。唉呀,還真不湊巧了,那日你父親也曾來到家中,可惜你大舅舅病了,我正陪你大舅舅外出求醫,所以不曾見到你父親。也不知你父親是否生咱們的氣。”
徐璐說:“舅媽言重了,父親能夠理解舅舅舅媽的。”
正說着,三位表嫂過來了,徐璐起身施禮,等還了禮,大家坐下來,龍表嫂客客氣氣地奉承了幾句,說:“許久不見,表妹卻是越發福態了。”
徐璐說,“表嫂也是如此。”
徐璐讓人把把禮物擡了進來,笑着說:“我此番來福州,一來也是爲着姑母的事兒,再順道拜訪舅舅舅媽了。舅舅們富有四海,什麼樣的稀罕沒見過?所以我也送不出別的貴重物,就只送了些泉州的特產,不值幾個錢,純表一點子心意,還望舅媽和表嫂們不要嫌棄。”
王氏等人又說着:“璐姐兒能來我就高興了,哪還有嫌棄的。你這可是臊我呢。”
等衆人把東西擡進來退下後,徐璐又問候了幾位舅媽的身子,以及幾位表兄後,便起身,“多年未曾見過舅舅們了,不管如何,還得向舅舅們磕個頭,儘儘孝心纔好。”
王氏說:“你舅舅今日不在府裡,要晚上才能回來。璐姐兒就在家裡歇了,玩上兩日再走可好?”
“舅母愛惜賜住,原不應辭,只是如今出來已有數日,恐領了賜又耽擱回去時辰,讓夫君擔憂。他日再來看望舅媽,未爲不可。望舅媽見諒。”、
王氏幾位舅媽又挽留,說幾位舅舅如今皆不在府裡,已經打人去請了,相信再過不久便可回來。
徐璐說:“我冒味登門,已是不妥。哪還能擾舅舅正務。既然舅舅不在府內,那我他日再來拜彷。”
王氏急忙說:“這哪成,你大老遠來這一趟,就算外甥女婿擔憂,少不得也要吃頓飯再走。”
徐璐微笑着說,“舅媽愛惜我,原也想多留幾日,以敬孝心。耐何出來日久,後日就是總兵夫人生辰,我還得趕回去吃酒。不敢耽擱太久。還望舅媽恕罪。”
王氏久留無果,只得說:“既如此,我也不留你了。只是大老遠回來一趟,好歹要見過舅舅才走吧?”
徐璐點頭,“理應如此。就是又要擾舅舅們公務,很是愧疚。”
半盞茶的功夫不到,幾位舅舅便回來了,大舅舅華遠山年約五旬,威嚴穩重的模樣,體胖面圓,一派富態形像。
徐璐上前施禮,一一喊了舅舅們。
華遠山雙目含淚,上下打量徐璐,連聲道:“幾年不見,璐姐兒都這麼大了。印像中,還一直以爲璐姐兒只這麼大呢。”華遠山比劃了下,感嘆道:“越發像你母親了,可惜,你母親福薄,走得那樣早。”
華家老二老遠海笑着說:“璐兒姐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把外甥女婿也帶來讓舅舅瞧瞧?”
徐璐說:“夫君公務繁忙,走不開。待他日得了空,一定帶他來向舅舅們磕頭。”
華遠海連忙擺手道:“外甥女婿公務要緊,自然要先顧公事。橫豎大家都是親戚,來與不來都沒什麼的,反正這份親戚情份又跑不掉。”
徐璐笑了笑,沒有說話。
三舅華遠城笑問徐璐,“璐兒,你父親呢?怎的沒與你一道來?”
華遠山趕緊解釋道:“妹夫大概是惱了咱們了,唉,都要怪有龍,長輩登門,也不派人向我吱一聲。怠慢了妹夫,我這心裡可是難受。”
徐璐說:“舅舅多慮了,父親怎會惱舅舅呢?父親只是覺得,舅舅們病了,他卻沒能幫上忙,替舅舅分憂痛苦,心裡自責罷了。”
華遠山趕緊道:“他又不是大夫,有何好自責的。你父親現在在哪?趕緊派人請他過來,我們也有許多年未曾喝過酒了。”
“父親也想多呆兩日,耐何只向上峰請了三日假,今兒已起程回漳州去了。”
華家諸人一副遺憾的表情,又與徐璐說了好些她小時候的趣事,徐璐盡職地擒着微笑,不時附和着。一談到她目前的狀況,則輕描淡寫一揭而過。若說到凌峰身上,更是閉嘴不談。就一句,“勞舅舅關心,夫君挺好的。”
最後又提及姑母徐氏的事來,華家諸人愧疚不已,稱不是他們不肯相幫,而是力不從心,龍家與知府陳天民是親戚,龍氏族人又一向霸道慣了,再來又是人家的家務事,他們不好插手。
龍家的事兒,確實算得上是人家的家務事,連官府都不好過多幹涉,更不說華家了。
徐璐語氣淡淡:“都已經過去了,還提它作甚?”
吃午飯的時候,得了消息的華玲華瓏也趕了回來,和華玲一道回來的還有她的婆母陳夫人。
這對姐妹神情複雜地望着徐璐,尤其是華玲,她一直都認定,徐璐哪有資格嫁給凌峰,說不定就只是個妾,因年輕貌美,一時得了寵,就以凌峰正妻自居了。
華玲一直如此安慰自己自己,但這種理由,連她本人都很難相信。這時候,見到徐璐,再想着那日在望月樓說過的話,就臊得無地自容。再來前兩日對徐成榮無禮的表現,再想到公爹面見徐璐的小心討好,心裡更不是滋味。
華瓏雖然心裡也彆扭得慌,但比華玲又要好些,與徐璐寒磣了幾句,語氣卻是比以往親切多了。
徐璐全以禮相待,溫和而至城至性,雖話不多,卻是輕聲細語,看起來極爲真誠。華家人見狀,心裡又鬆了口氣,覺得這個外甥女還是滿不錯的,並未因高嫁權貴,就不可一世目中無人。
陳夫人客氣而親熱地與徐璐見了禮,然就冷眼觀看半晌,忽然感嘆不已,想着丈夫對她說過的,“這個督撫夫人,看着年紀輕輕,卻能掌控大局,更有無鋒而利,無驕而橫的氣勢。我好歹也是見過世面的,可在此人面前,卻完全放不開手腳,只有誠服的份。”
陳夫人今日也是帶了目的而來,親眼觀察了徐璐半晌,並未看到徐璐的無鋒而利,無驕而橫的氣勢,卻看到另一種面貌的徐璐,她並未因是高高在上的督撫夫人,就擺出不可一世的姿態或做發號施令的那個人。也沒有因爲是身份的高貴,就聲勢奪人,以自我爲中心,或高談闊論。相反,她的性子分外柔和,都是別人說話,她仔細聆聽,雖然不大愛笑,卻又很體貼,總能在你覺得難堪的時候,又遞上一句寬慰的話來,讓人心懷感激。
當然,若是你認爲這樣的人很好相處,毫無權貴夫人的架子,那就大錯特錯了。陳夫人經過仔細觀察,也不得不佩服起來,這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已俱備了身爲官夫人的上乘交際本領了。
陳夫人知道,徐璐對華家,絕對是沒有好感的。可瞧瞧人家,在面對這些曾經當衆給她難堪甚至在龍家事件裡還充當着不光彩的落井下石的華家諸人,依然表現得彬彬有禮,落落大方,遵守着官場交際規則,進退禮節。在主人坐定之後自己方坐下,坐姿端正,神情輕鬆溫和,並無半分上位者的驕傲自滿。
陳夫人自認自己從小學盡禮儀,也做不到像徐璐那樣不驕不橫,大多時候在面對不如自己的人,也會不知不覺中,露出高高在上來。
當然,經過仔細觀察,陳夫人還是能分辯出,徐璐面上做足了身爲晚輩應有的禮儀,但對華家,也就只是面子情罷了。所以陳夫人也不強求讓兒媳婦與徐璐重新講和。確實如丈夫所說的,不求巴結上人家,只求盡釋前嫌,便足夠矣。
過猶不及這話,還是有一定的道理。
於是,陳夫人問候了徐璐幾句,又表達了之前對龍家處置上的偏幫的歉意後,又婉轉地邀請徐璐入府一敘。
徐璐笑着說:“改日吧,等下就得走了。”
吃午飯的時候,徐璐依然謹尊着晚輩身份,坐在三舅媽朱氏的下首,席間,王氏幾人想方設法找着話題,時不是提及小時候徐璐的事,話裡話外全是華家對徐璐多麼好,多麼上心之類的。
徐璐淡淡一句:“……是呀,小時候舅媽們對我可好了。我記得有一回,外祖母原本要賞了我一個翠綠的鐲子,大舅媽說我年紀小,不能戴太過貴重的東西,怕被歹人惦記,把那鐲子給玲表姐戴了。也不怕玲表姐戴着是否會招來歹人。”佯裝沒有瞧到王氏諸人尷尬的臉色,以及陳夫人的暗自諷笑,她又繼續說:“我還記得有一回,外祖母讓廚房做了蟹黃包,舅媽怕我吃多了肚子疼,趕緊讓玲表姐瓏表姐幫着一道吃。甚至有一回,外祖母給我們表姐妹制新衣裳,舅媽怕絹緞類的熱着了我,就讓裁縫用了棉類的衣賞。穿着果然透氣舒適。”
王氏李氏舅媽臉色發青,華玲華瓏埋怨地瞪了王氏一眼。陳夫人則暗自發笑,絹緞類的面料光滑細膩,又輕薄,穿着不會顯熱,反而有種冰冰涼涼的感覺,大富人家在夏季,一般都穿娟緞或焦麻類的衣料。而棉類的,一般多爲貧民階層穿戴。大富之家一般不用棉料,大都只是用來做牀單桌布之類。這王氏明明對人家不好,還好意思說以前有多麼疼人家,難怪要被抽回來。
一時間,席面就冷了場,有了王氏的被打臉,無人再敢隨意開口,一頓飯吃得食不知味。
徐璐似乎沒怎麼受影響,居然還添了二回飯,並對陳夫人笑道:“舅舅家的飯越發可口了。以前我來舅舅家,也只與外祖母一起才吃得上這種香米呢。”
陳夫人皺眉,看了王氏諸人青白訕然的臉色,也覺得王氏這些人太過了。徐璐當時也就是個小姑娘罷了,華家又不是窮得吃不起飯,連香米都不肯讓外甥女吃。這也太缺德了些,陳夫人自認自己再是摳門小氣,也做不到這般苛待。
王氏強笑着解釋,“璐姐兒倒是誤會了,這香米是寧化縣產的,還是外甥女婿上任以來發現並推廣的。如今咱們家都吃得是這種米。以前這種米並未被發現,咱家吃的都是一般的米。”
徐璐笑着說:“雖然那時候年紀小,但記性卻是不錯的。舅媽以前吃的米叫蔚縣小米,蔚縣小米顆粒飽滿,金黃燦燦,素以粒大、色黃、味香、富粘性而令人食指大動。外祖母吃的是雲南八寶米或是紫米,舅媽和表姐們吃的就是這種蔚縣小米。那時也都要怪我,嘴巴饞,因想吃舅媽家的蔚縣小米,所以就賴在舅媽家不肯走了。剛開始舅媽還提供這種米,後來全成糙米了,原來是讓我給吃空了。現在想來,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王氏臉色難看至極,想笑又笑不出來。
“以前,以前家中不比現在,那種蔚縣小米也不經常吃的。不過現在不比從前了,想吃什麼米都是有的。璐姐兒若是喜歡,就帶些回去?”
徐璐淡淡地道:“以前我年紀小不懂事,給舅媽添了諸多麻煩。現在長大了,也嫁人了,哪還能給舅媽添亂的。”
吃過午飯,徐璐告辭,衆人又送她至大門處,徐璐卻只從偏門出去,王氏等人哪會同意的,只有下人才走偏門的。親戚都是走大門的。
徐璐卻執意要走偏門,並笑着對舅舅們說,“我爹爹都是從華家偏門出去的,沒道理我比爹還要高貴了。”
也不看華家諸人的反應,果然從偏門離去。
徐璐走後,陳夫人隨後也告辭,華玲原還想留在孃家說說話兒,但被父親以及叔叔們責怪的目光一掃,止步不敢前。望着徐璐離去的那一行車隊,華玲咬了咬脣,內心涌起一股失敗感。她不明白,以前未出嫁時,無論家世還是財富,才藝還是姿容,她都比徐璐優秀,卻處處爭不過她。過去如此,現在依然如此。好不容易嫁給了知府兒子,自以爲終於可以在徐璐面前扳回一城。誰知上回的一番冷嘲熱諷趾高氣揚轉眼間就成了砌頭砌尾的大笑話。
孃家人又聚在一起說了什麼,華玲已聽不進去了,只剩下空空的腦袋,猶在想爲什麼會變成這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