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氏一邊得意滿屋子的官夫人,但瞧着廚房準備好的菜式,又發愁了。徐成榮這個刑廳,一年下來也有近兩百兩銀子的年奉,也足夠一大家子吃穿不愁了。可想要過上商戶家那種一擲千金的奢侈日子,又差得遠了。這還是凌峰特地漲奉後的生活。今天徐璐回家吃飯,家中的飯食還是很豐盛的,但田氏也沒有料到家中還會來這麼多官夫人,一時又發愁了。
徐成榮也是愁眉不展,雖說他的奉祿足夠一大家子生活,可架不住官場上三天兩頭的請客吃飯呀,若非年前女兒送了幾大車的年禮,這個年肯定過得悽慘。因爲官場上的攀比之風太盛了。
“你先進去試探一下,若都要在此吃飯,就趕緊再去會賓樓訂上幾桌酒席送過來。”徐成榮起了半天,也只得如此了。
田氏說:“她們肯定要留下來吃飯的,這還用問?只是會賓樓的酒席好貴的。”中檔的一桌也要十多兩銀子呢。
“你放到牀底下的楠木匣子裡不是還有數百兩的銀票嗎?拿一百兩來置辦也就成了。”
田氏搖頭如拔浪鼓,“那不成的,那可是琳丫頭的嫁妝呢。”
“璐兒送回來的年禮,也不止這些銀子了。”徐成榮很是不滿,覺得這個妻子太過摳門診了,毫無大局觀。
“客人都上門了,咱們就不能不備飯菜吧?”
田氏這纔不甘不願地進屋去拿她的命根子去了。
房間就在廳子左邊,田氏想要拿她的銀票,就得經過廳子,於是對着衆夫人笑道:“大家再稍坐一會兒,馬上就可以開飯了。粗茶淡飯而已,諸位可不要嫌棄。”
衆人連忙說不礙事,吃慣了大魚大肉,吃粗茶淡飯更能養人。
田氏雖然心疼銀子,但面子還是得做的,去會賓樓訂下的酒席,也不算差。她身爲主母,按理也該上桌吃飯,自有自家丫頭以及徐璐帶來的人做活兒,但田氏心疼她花出去的銀子,推拖自己還有別的要緊事,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到正房廳子右邊屋子裡清點這些官太太們送過來的禮物。
徐成榮知道這個妻子的德性,暗自搖頭,也不理會,只好陪着幾個同僚另行開桌,吃飯。徐家地方也不大,安了三桌酒席就把廳子擠得滿滿的,旁邊梢間裡的女眷也做坐了三桌,田氏最後上桌,吃得那個歡快,吃過飯後,又客氣周到得不行,一會兒上水果,一會兒上點心的,惹得徐琳接連看了她好幾眼。
飯後,知府夫人葉氏請徐璐去她家聽戲。說最近漳州引進了從京裡傳過來的京劇,名叫《牡丹亭》,才傳到這邊,就紅得發紫。好些官家大富都去梨園裡訂位置。一些有條件的,甚至花高價請戲班子入府獻藝。
徐璐也實在厭煩與一羣毫不認識的官夫人坐到一起陪笑聊天,就婉拒了。但葉氏的熱情,又讓她不好拒絕。尤其田氏也一味地幫腔,也只好一同前往。
徐璐又把徐琳一道叫過去,但徐琳卻說:“家裡還得收拾,我就留在家中幫着拾綴吧。就不去了。”
一衆夫人又趕緊誇着徐家二姐兒懂事明理,田氏心裡也格外熱乎,卻說:“我的兒,這些粗活哪能讓你做的,大過年的還是去玩吧。”
徐琳很不情願,但也架不過田氏的主張,也只得跟着徐路一道去了。
漳州知府宋湛也是住在官衙裡的,但知府住的官衙又比徐成榮的寬闊多了,三進的院子,五間正房,左右各八間廂房,戲臺就設在二道門上方,好些稍微有條件的人家,在建屋子的時候,都會在四合院的二道門上建戲臺,也就方便看戲了。
徐璐被擁着來到知府家中,客氣了幾句,最終與宋夫人一道同座廳堂正中,其餘婦人則橫坐在下首,這《牡丹亭》不愧爲紅極一時的名劇,再由這些名旦們演成,更是水到渠成,徐璐也不由自主地受了吸引。
戲劇結束後,還在種餘音繞樑的感覺,宋夫人還特地把旦角們召到跟前,親自打賞。
近看之下,這青旦和花旦俱生得國色天香,眉清目秀,卻唱功絕佳,演得淋漓盡致。
《牡丹亭》後,又開始演《南柯記》,徐璐早已看過這道戲,注意力就放在了徐琳身上。
徐璐看戲也是拉着徐琳坐到一起看的,趁着衆人目光都在戲臺上,徐璐壓低聲音問:“怎麼總是愁眉苦臉的?可是有什麼時候不順心的事?”
徐琳低頭,喏喏地道,“沒什麼的。”
“真的嗎?”
“真的,大姐,你就別問了。”徐琳的頭低得更低了。
徐璐皺眉,看妹子這副模樣,就更擔心了。可徐琳如今也算是大姑娘了,也有自己的秘密或心事,她們姐妹之間也還沒親密到無話不談的地步。見她不肯說,自己也就不再多問,只是想着,等會子回去問問田氏。
徐琳大概是內急,坐了不多一會,就去出恭了。宋夫人這時候對徐琳也格外客氣,還特地派了個丫頭,把徐琳領到後頭花園的茅廁去。
徐璐自己也有些內急了,也就想等着徐琳回來自己再去。只是等了半天,也依然沒有瞧到徐琳回來的身影,不由納悶。後來又等了一會,仍是不見回來,更是奇怪,就算便秘也不至於弄到如此之久吧?
她看向宋夫人,宋夫人也察覺徐家姑娘去得太久了,於是笑着說:“夫人莫急,或許是令妹不願看戲,就在後頭玩兒。我這便打人去瞧瞧。”
宋夫人譴了丫頭出去,徐璐給墨香使了記眼色,墨香會意,笑着與那丫頭道:“奴婢和這位姐姐一道去。希望二小姐不要迷路了纔好。”
墨香去了不多久,後頭便傳來一陣淒厲的呼救聲,“快來人呀,二小姐落水了,快來人呀……”
院子裡鑼聲大作,戲臺上旦角們正唱得起勁,把這聲音掩蓋了不少,但仍是有人聽到了,一些侍候的僕人互相互望着,“好像有人在喊救命。”
幾個下人說:“好像……是……”細耳聆聽,果然又聽到了呼救聲,臉色一變,幾個人趕緊往後頭衝去,甚至還有機靈地趕緊向宋夫人報備。
徐璐與宋夫人一併坐着,那下人儘管壓低了聲音,依然被徐璐聽了正着,她忽地站起身來,疾聲道:“該不是我妹妹出事了?快,快領我去瞧瞧。”
宋夫人聽了這消息也是好一陣緊張,也來不及與衆人交代,就提着裙子急忙去了後花園。
廳子裡看戲正看得有津的官夫人們互望一眼,遲疑了下,也一道跟了過去。
客人在自己地盤上落了水,身爲主人的宋夫人心裡也暗道倒黴,何況客人還是位未出閣的姑娘家,又是徐璐的妹子,這事兒還真不好辦。宋夫人一邊腹誹,一邊趕緊領着衆人往後花園奔去。
出了慣穿後門的月洞門,走了一段路,再穿過一道月洞門,花園裡的聲音就清淅起來,宋家的後花園並不大,只有畝多地寬,擡眼就能看到不大的池塘邊,一個全身溼淋淋的人,正揮着手追打幾個衣着鮮明的小姐們,並邊跑邊悲忿地喊道:“你們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聽聲音,確實是徐琳本人。
“明明就是你自己站立不穩掉了下去,與我們姐妹何干?”一個聲音清脆如黃鶯的小姐,一邊閃躲,一邊笑着。其他幾個衣着精緻的小姐們一邊閃躲着,還故意拿石子擲向徐琳着,嘴裡還喊着,“來打我呀,哈哈,醜八怪。”
徐琳被石子打個正着,下意識地捂臉,但另一邊就有人伸腳來絆她,徐琳被絆倒在地,墨香和宋夫人的丫頭趕緊上前去扶,墨香一邊扶着徐琳,一邊厲聲道:“幾位小姐欺人太甚,當徐家沒人了嗎?”
宋夫人的丫頭也正上前勸解着其中一個小姐,“這可是今日咱們家的客人呀,小姐。”
“她也配?咱們宋家往來皆鴻儒,她一個醜八怪算什麼客人?”
徐琳氣得厲害,臉色鐵青,看向臉色大變的宋夫人,冷聲道:“宋夫人,原來我和妹妹還配不上作貴府的客人?貴府的門弟可真是高貴。”徐璐大步上前,對身邊的人喝道:“人都死光了不成?沒看到我妹妹全身溼透了嗎?趕緊拿我的披風來。”然後一臉憐惜地把徐琳抱在懷裡,“二妹,怎麼樣,沒事吧?要不要緊?”
徐琳縮全身溼透了,頭髮臉上全是水,儘管冷得直打哆嗦,也不敢往姐姐懷裡鋪,畢竟她們還沒有親密到這種地步,再來,徐璐身上的衣裳可是價值千金,她現在一身泥水,弄髒了也賠不起的。
儘管嫉妒這個樣樣比自己厲害的姐姐,但這時候也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哭道:“大姐,她們欺負我,說我是醜八怪。還把我推到池子裡。”
徐璐看都沒看那幾個小姐一眼,聲音鏗鏘,“只要心地良善,心靈純美,在我眼裡就是最美的。那些生得花容月貌卻有着歹毒心腸之人,纔是真正的醜八怪。”她拿着帕子給她拭了臉上的不知是淚水還是池水,“趕緊隨我回家裡去,換了衣服來,免得染了風寒。”
這時候,沁香已氣喘吁吁地把徐璐的大毛披風拿了過來,披在徐琳身上,徐璐擁着徐琳就往外走,也不看在場諸人。
“凌夫人,凌夫人,這裡面肯定有誤會……”宋夫人這時候總算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急忙上前,想要描補。
但徐璐卻是看都不看她一眼,冷冷地道:“宋夫人,等我走後,你再慢慢找理由。”然後領着人揚長而去。
宋家與徐家的房子本來就連在一起的,也就是出了大門,再走一射之地,就到了,只是徐家屋舍格局少了許多而已。田氏正在屋子裡清點今日的“收成”,心疼今日的花費,但這日收的禮物就能讓她一輩子無憂了。
正惱怒兼愉悅着,壞消息從天而降,望着溼淋淋淚水漣漪的女兒,田氏氣得火冒三太,只差沒跳得八丈高,“你是不是,是不是……”聲音又怒又急。
知母莫若女,儘管田氏說得沒頭沒腦的,但徐琳卻是再明白不過的,趕緊搖頭說:“娘,您平時一再告誡我女孩子要潔身自好,尤其在別人家中作客更是要遵循主人家的規矩,女兒雖愚鈍,卻也牢記於心,不敢忘卻。今日並非女兒過錯,是有人故意推女兒下水的。”
墨香也趕緊說:“是呀夫人,奴婢親眼看到有個小姐親自推二小姐入水的。”
田氏臉色稍緩,她人雖出身鄉野,但也是做過官夫人的,多少也知道大富人家的陰私,小姐落水讓爺們救下不得不委身下嫁的事兒也沒少聽說的同,這裡頭有的是無意,有的卻是故意,但不管是無意還是故意,名聲絕不會好聽到哪兒去。所以對女兒格外的嚴厲。一聽不是女兒的問題,田氏更是怒氣沖天:“是何人如此大膽,刑廳的千金也敢欺負?”不怪田氏口氣如此大,頂着督撫夫人繼母的身份,她在漳州官夫人中,自認還是有頭有臉的。耐何她一向深居簡出,很少出現在人前罷了。但這半年來,他們徐家一大家子,在漳州可也沒有人真敢惹的。以往帶女兒出門作客,主人都是客氣有禮的。所以田氏實在難以置信,她的女兒會在宋府被人如此明張目膽欺負。這還是跟着徐璐一道去的呢。
趁徐璐更換衣裳時,田氏炮口又對準徐璐,質問道:“璐姐兒,你好歹也是督撫夫人呢,還有人敢當場欺負你妹子?”
就知道田氏會這麼質問,徐璐也不惱,只是面無表情地解釋,“娘莫要着惱,這也正是女兒納悶的地方。不過妹妹如今已然這樣了,到底要先顧身子纔是。稍後我自會給妹妹討還公道的。”
田氏悻悻然地道:“哼,琳兒,你與娘說,究竟怎麼回事。何人如此大膽,敢推你下水?”
這可是大冬天呀,稍不注意可是要人命的。田氏又不是沒聽說過,有人不小心落了水就感染風寒然後藥石無醫死去的。所以格外痛恨那推女兒下水的禍首。
徐琳換了衣裳,身上依然寒冷,丫頭們又擡了爐子,升了旺火薰烤着。徐琳一邊裹着被子一邊顫抖地說,“是宋知府的千金,宋月娘,以及她的閨中姐妹。推我下水的是宋月娘。”
“宋月娘?”田氏怪叫一聲,“那個丫頭娘也見過,是有些嬌縱,平時對我也還算恭敬,沒道理就會做出這等事吧?”
徐琳垂目不語。田氏又再一次追問她,怎麼與宋家小姐結仇的。徐琳卻是不肯說,任由田氏再三追問,整死都不肯說。田氏不由怒了,發狠地揪了她一把,“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棒槌女兒。”
徐璐觀察甚微,發現妹妹神色不對,趕緊攔下田氏,“娘莫要惱,我想妹妹不願說,定是有什麼苦衷的吧。”她坐到牀前,溫柔地看着徐琳,輕聲問:“好妹妹,你現在也算是大人了,也該有自己的秘蜜了。就算是家人也不能再像對像小孩子一樣待你。但今日之事非同小可。那宋月娘都那般欺負你了,你真能嚥下這口氣?”
徐琳咬了咬脣,眼裡露出忿恨:“不能。”
“那不就結了,她這麼欺負你,我們自然要替你討回公道。只是,你們之間因何交惡,總要告訴我吧?這樣咱們才能替你作主呀。”
田氏也急道:“璐姐兒說得對,那宋月娘再是任性嬌縱,也不至於平白無故欺負你吧?總會有理由的。你快說出來,你爹爹和你姐姐會替你作主的。”
徐琳抹了把淚,哭道:“我與她哪有什麼恩愛?本就是她無理取鬧。嫌我長得醜。”
只是因爲長得醜,就如此不顧雙方家長顏面,直接把人推到河裡。徐璐不敢置信,一個堂堂官家小姐,心思會是如此惡毒不可理喻。可剛纔她親眼所見,那宋家丫頭確是野蠻而惡毒的。把徐琳推下水,還合着一羣小姐們大肆嘲笑,甚至像貓捉老鼠一樣逗弄徐琳。
這時候,墨香上前來,在徐璐耳語兩句,“奴婢去了後花園,就剛好看到二小姐被宋家小姐推進了池子,奴婢趕緊上前搭救。親耳聽說宋家小姐說了一句話……”
徐璐意外,揮退了墨香,來到牀前,捉着徐琳的肩膀,沉聲道:“是不是因爲宋月娘的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