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年約三旬的貴婦及一個少女坐在一顆傘狀的榕樹底下,顯然是特地端來的大圈椅,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徐璐。
這貴婦不正是衡國公夫人,威國公府嫡長女的顧氏,這少女便是這顧氏的嫡親妹子,已與通政使司的陳家訂了婚約。
小顧氏擡着下巴,冷冷地道:“光嘴上說說,誰又記得住呢?少不得打了一頓,躺上三五個月的,想來就能記住了。”
果然夠狠。
田氏嚇得全身發抖,她一直知道高官權貴很是厲害,動輒訓人打人,但這還是頭一回被人當衆掌摑,看對方見了徐璐也依然高高在上的,心頭也忐忑着,也不知徐璐能不能壓住這些人,於是便哭着道:“小璐,我與你妹子好端端在這兒,這羣人就跑來,話也沒上兩句就說我沒規矩,要教訓我。琳兒也不過就說了兩句,你們尊貴,卻也不能隨意欺負人的。這位夫人就說琳兒犟嘴,沒規矩,要替代你好生教訓我們。小璐,你是知道琳兒的性子的,琳兒真沒有啊。”
大顧氏身邊一個削肩瘦腰的中年婦人冷笑道:“好利的一張嘴,靠山來了,你就有膽子了是不?我家夫人還在這裡呢!當着夫人的面兒,我倒要問問凌少夫人,我家夫人乃堂堂朝廷一品誥命夫人,身爲白身的官眷見了是不是該行禮?這母女見了我家夫人,非但不行禮,還敢犟嘴。少夫人有孕在身,自是金尊玉貴,怕也沒功夫管教自己孃家人。我們夫人少不得要替凌少夫人教教她們規矩了。好讓她們知道,就算攀龍附鳳,也成不了鳳凰。該有的規矩還是得遵守。”
這婆子說話倒是利,句句戳徐璐心窩子。
徐璐自然不屑與一個奴才鬥嘴,只緩緩問顧氏:“楊夫人的意思,人人見了您,都要跪地施禮是不?若是不施禮,就是沒規矩的表現,是不?”
顧氏年約三十歲,頭戴鑲白玉的朝陽五鳳南珠掛珠釵,金鑲玉蟾宮折桂分心雙腳釵子,玉葉金蟬簪子,嵌綠松石鬢花,玲瓏翡翠耳環,五彩串雪貝鏈子金滿慣抹額花冠,穿着大紅色真絲金葫蘆紋錦緞對襟長褙子,寶藍色繡金色折枝葫蘆石榴百子圖的十二裙湘裙,果真是彩繡輝煌,滿頭珠翠明晃晃的讓人不敢仰視。
不愧是威國府出來的嫡長女,果然是金尊玉貴的人,架子大,脾氣也大。如今又是衡國公夫人,皇后娘娘的孃家弟媳婦,她是不是就以爲所有人都要伏到她腳下?
顧氏冷冷地道:“凌少夫人問得可真夠莫名其妙的,我大慶朝律令本就如此。凌少夫人做了兩年的侯府少夫人,難不成連這個規矩都不懂?”
顧氏旁邊與顧氏長得有些相像的少女冷冷一哼:“人家攀了高枝,自然以爲自己就是金鳳凰了。不過再如何的尊貴,也不過是攀龍附鳳罷了。又能尊貴過哪兒去。”
赤裸裸的蔑視。
徐璐慢吞吞地道:“說到攀龍附鳳,令尊應該也是其中之一吧。當年若無令堂下嫁令尊,又豈會有今日的威國公,若無威國公爺,又豈會有你們二位?”
楊氏柳眉倒豎:“大膽!我父親堂堂威國公,豈是你一個小小外命婦可以評論的?”
徐璐淡淡地道:“我並無意冒犯威國公。只是二位口口聲聲說我攀龍附鳳,我自覺並無此舉,所以少不得要辯駁兩句,只是陳述事實罷了。令尊威國公爺,我記得令尊未娶令堂之前,也不過是伯府的公子罷了,可自從娶了令堂,就皇恩浩蕩,成爲國公爺,想來也是攀龍附鳳的功勞吧。哦對了,還有衡國公府,衡國公府昔日……”
“大膽!”顧氏坐不住了,跳了起來,指着徐璐,厲聲道:“徐氏,你好大膽子,連皇后娘娘也敢非議。”
小顧氏也厲聲喝道:“連皇后娘娘也敢非議。你有幾個腦袋?”
徐璐沉下臉色,一聲厲喝:“在場還有那麼多人看着,你就敢給我亂扣帽子。好一個顧家千金,好一個名門貴女,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倒是厲害。威國公府雖門弟高貴,但我少不得要好生問問顧夫人,是如何教導閨女的。大家閨秀的器度風華沒學成,倒是學會了亂扣罪名,胡亂指摘,仗勢欺人,草菅人命,狐假虎威。”
“你,你你,大膽。”小顧氏還是未婚女子,未出閣女子自然是臉皮薄,被徐璐如此指責,氣得跳腳的同時,確實被打下了三分氣焰。
徐璐並不動氣,反倒微微一笑:“我不知道我哪裡大膽了,還請顧小姐明示。”
以權勢壓人這套,顯然小顧氏也是駕輕就熟:“我沒問你的話,你就敢來質問我了?無禮犯上,規矩禮法何在?”
旁邊的婆子就喝道:“還不快與我家夫人小姐跪下請罪!”
呃,果然是算計好了的,身份權勢擺在那裡,最慣用的手段就是不管緣由地強壓了。
若論身份,徐璐可以與顧氏姐妹平起平坐,但田氏母女卻是要吃虧了。這對姐妹似乎篤定他們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了。
這對姐妹也着實無知魯莽就是了。
顧氏出身尊貴,嫁得也尊貴,如此金尊玉貴,自然養成了目中無人的性子,覺得全天下的人都要尊敬她,否則就是對她大不敬。
這種與生俱來的身份優越感,已經融入骨子裡,所以絕對容不下對她有半分怠慢的任何人。加上顧氏前陣子又讓凌峰軟刀子收拾過,威國公顧夫人也是顏面掃地,新仇舊恨疊加到一起,倒黴的也就是田氏母女了。
“你要我給你跪下?”徐璐淡淡地問。
顧氏有些顧慮,雖然她瞧不起徐氏,但人家身份也着實不一般了,侯府少夫人,一品誥命夫人,又還有身孕在身,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凌峰發起威來可也了不得。
顧氏年歲長些,自然想得就多。但小顧氏卻並無那麼多顧忌,冷笑道:“對,就是你。不過瞧在你有身孕的份上,就饒了你罷,不過你那母親妹子必須給我跪下請罪。否則就只能傳板子。凌少夫人大約要我開導你幾板子才知道什麼叫規矩禮法,尊卑有別了。”
“妹妹,徐氏母女打也打了,也算是給他們一個教訓了。”顧氏到底要想得周全些。
小顧氏卻是不以爲然,說:“大姐,你就是心善。你堂堂國夫人,又是皇后娘娘的嫂子。這幫人仗着攀了高枝,就不把你放眼裡。少不得要給他們些教訓纔是。讓他們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小顧氏想得通透,也知道姐姐的顧慮,侯府少夫人又怎樣?打了就打了。就算徐氏告狀到母親那兒去,大不了被禁足罷了,她非要叫這徐氏把臉丟到泥地裡不可,讓她知道他們顧家,可不是好惹的。
上回凌峰可是害慘了姐姐,今兒大好機會擺在眼前,不狠狠收拾一頓,實在難以嚥下這口氣
徐璐壓根當沒聽到,更看不出絲毫驚慌來,笑吟吟的看着顧氏:“楊夫人這也是要仗勢欺人了?”
顧氏原本還有顧忌的,但徐璐這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令她格外不舒服。她是篤定自己不敢真的收拾他們吧?
哼,那她偏就要狠狠收拾他們,真要打起官司,她也不吃虧。
於是顧氏冷冷一笑:“本夫人何需仗勢欺人?我堂堂國夫人,讓人衝撞,自然要治他冒犯之罪。來人呀,動手。”
小顧氏心下鬆了口氣,姐姐總算轉過彎了,於是拍拍手,威嚴道:“還愣着做什麼?動手呀。”
因是廟子裡,找板子也不是一時半刻能夠找到的。
徐璐趁着這個空檔,挑眉:“此乃寺廟,佛祖面前,衆生平等。你們二位,在佛祖面前也敢仗勢欺人,不怕佛祖降罪?”
“……”
徐璐又道:“楊夫人堂堂國夫人,普通官眷見了你自然要繞道或是施禮問安。只是夫人可有出行儀仗?可有典官隨行?”
顧氏被問住了。來廟裡上過香,還擺上儀仗,間典官隨行,那也未免太招搖了。誰家勳貴夫人上香要如此威風顯擺的?
徐璐又問:“既無出行儀仗,又無典官隨行。夫人臉上也沒寫着,我是國夫人,那旁人自是不認得夫人了。夫人就因爲我母親妹子沒給你行禮,就要治她們的罪,就算說到御前,也難以讓人信服。這知情的還道是楊夫人把國夫人威風擺到佛祖跟前了。不知情的還以爲國夫人與我凌家有仇,故意給安國侯府難堪呢。就是不知夫人是哪個原因呢。”
顧氏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她們只顧着呈威風,要給徐氏一個難堪,卻忘了儀制規矩所在。沒有擺上儀仗,無典官隨行,旁人就算曉得她的身份,也不過是施禮問安罷了。更何況,徐氏母女壓根就不認得她們。讓徐璐這麼一說,徐氏母女對自己無禮的罪名是無法成立了。
顧氏氣洶洶地嚷道:“就算無法治她們的罪,但她們冒犯我和姐姐,同樣要受罰。”
徐璐笑了起來,目光輕嘲,散慢:“顧小姐倒是說說,我母親妹子是如何冒犯顧小姐的?”顧小姐正要說話,但徐璐卻輕飄飄地道:“記住了哦,佛祖跟前,可是不能說謊哦。否則會受天譴的。”
顧氏姐妹很信佛的,果然被徐璐說得躊躇起來。她們平時候也是說謊不打草稿的人,但進入廟子裡頭,還真不敢如此做。
這時候,顧家的幾個婆子已找來棒子,也不知從哪裡弄來的,黑漆漆的,大概是竈房裡的掏火棍吧。一羣人看着顧氏,只等主子的發號施令。
徐璐目光橫過去,又笑眯眯地對顧氏道:“忘了與二位提個醒了,我家夫君最近收到了吏部百官廉政考評,其中,有位叫陳雲清的通政使,此人廉政考評爲下。按着規矩,廉政考評只得中以下的官員,吏部有權移交大理寺督察,刑部問案。只因陳雲清的夫人好像是威國公府的親戚吧,我家世子爺因瞧在顧家的份上,暫且還沒有行動。二位今兒若打不死我,我回去必定要讓我家夫君好生督查此事。嚴懲貪官,不放過一個壞人,也不冤枉一個好人。”
顧氏臉色一變。陳雲清夫人是她的姑母,與顧家關係一向近。最重要的,陳家還是妹子的未來婆家。
若陳家失勢沒落,妹子嫁過去豈不受苦?以凌峰夫婦的惡劣爲人,說不定還會大肆宣傳陳家的失勢是因她們姐妹而起。到時候顧家與陳家,不是結親,而是結仇了。
小顧氏臉色也很不好看,她咬着脣,惡狠狠地嚷道:“你胡說八道,肯定是你蒙我的。”這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
徐璐挑眉,挑釁地道:“顧小姐當然可以不信呀。”
顧氏說:“這些朝堂上的事兒,想來朝廷官員定會秉公處置,我們婦道人家如何有置喙的餘地。”她們顧家在吏部也不是沒有人。
徐璐笑道:“我也是這麼想的,不過夫君還跟我說,此案茲事體大。雖只是陳文清一人犯案,但卻拔出蘿蔔帶出泥,陳家姻親少不得要受牢連,若把此案上交御前,聖上必會把涉事官員押入天牢,三司會審。因我夫君是吏部侍郎,掌官員任免事。到時候皇上肯定會特點夫君監聽。另外,護國侯,也就是我表哥,他的連襟如今也在大理寺,到時候肯定也要參與會審。顧小姐若是覺得我好欺負,儘管讓人來收拾我。我現在就回去,在我夫君和表哥跟前哭訴。要知道,每一代帝王,對貪污受賄的官員必是深惡痛絕的。只要我家夫君把陳文清的案子遞交御前,那麼可以想像,但凡與陳家人牽扯的官員,包括姻親,必牽連甚深。我可聽說過,有些人不願把事情鬧大,通常會不着痕跡的讓人死於非命。天牢裡頭弄死一些獲罪官員,簡直輕而易舉。二位出身公卿之家,想來也是見識過官場上的傾軋,更應該知道何謂丟兵保帥。”
顧氏姐妹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最後緊緊咬着脣,如困獸般。
姐妹倆氣得發抖,好一會兒才衝着田氏母女怒道:“今天本小姐就饒了你,以後再見到本小姐,給我小心點。再撞到我手裡,看我如何收拾你!”
徐璐笑着對田氏道:“母親,妹妹,還不趕緊謝過楊夫人顧小姐不罰之恩。”
田氏和徐琳早就嚇傻了,這時候見轉危爲安,心下一喜,趕緊上前施禮,口稱“謝楊夫人寬恕。”
顧氏姐妹領着人正要離去,徐璐卻說“來人呀,把這些公然對朝廷官眷行兇的刁奴統統給我捆了,一人打上三十棍子,二十嘴巴子。”原本只是打二十棍子的,但這時候也不好找棍子,也只能將就着顧家找來的掏火棍打了。掏火棍雖長,卻只有嬰兒手臂粗,想來打三十棍子也還出不了人命。
“是!”凌家護衛齊聲響喏,三五下就把顧氏帶來的人捆走了大半。一個個哭喊着“夫人(小姐)救命。”
顧氏氣得滿頭珠釵劇晃,她再也無法保持鎮定,戟指徐璐,厲聲道:“徐氏,你好大膽子。”
徐璐挑眉,冷冷道:“此乃佛門清靜之地,不是爾等仗勢欺人之處。”
“我母親妹子並未冒犯二位,卻被你的家奴掌摑,無故歐打。家母雖無品秩,但她們好歹也是朝廷官眷。區區卑賤的奴才,也敢歐打朝廷官眷,按律是要凌遲處死。本少夫人今兒看在衡國公府和威國公府的份上,只從輕發落。也算是格外開恩。”
“二位若是覺得不服,大可與我去順天府請嚴大人評評理如何?”
“若順天府不敢作主,那咱們就進宮找皇后娘娘評理,怎樣?”
誰也沒想到徐璐會突然發難,顧氏姐妹氣得幾乎暈厥,指着徐璐半天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