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生命之源,但也會帶來無盡的恐懼,正如嬰兒還在母胎之中,浮游於羊水裡,既感到安全,也期盼早日見到光明。
人類所有的恐懼,幾乎都來源於水和洞穴,或者說是窒息和黑暗,因爲人類是通過呼吸來存活的,窒息是人類最大的威脅,沒有之一,而人類除了生存便是不斷探索,而眼睛則是探索的最基本條件之一,所以失去光明,陷入黑暗,便成爲了人類第二個恐懼的東西。
李秘從未如此真切地感受這種恐懼,多根竹篾編織起來的竹藤,再構架成豬籠,此時又被丟入水中,漫說李秘手無寸鐵,又遭捆綁,便是手腳解放,又有寶刀在手,水底下也未必能夠割破豬籠而逃生。
江水很冰冷,沁入骨髓,又如同烈焰一般,使得李秘體表感受到詭異的灼燒之痛。
其實溺水之人起碼也要幾分鐘纔會死去,很多人都低估了自己在水底的閉氣和生存時間。
然而這種恐懼所帶來的絕望,或者絕望所帶來的恐懼,纔是將溺水者擊垮的最主要因素!
李秘不是胡迪尼,不是逃脫大師,他只能無助地扭動着身軀手腳,而後被豬籠上的石頭帶着,快速沉入江底!
他能夠感受到暗流涌動,時而冰冷,時而溫暖,他能夠感受到一羣羣的游魚,正在虎視眈眈,彷彿在等待着啃噬他的屍體,就如同高原上那些飢餓的禿鷹,如同草原上那一羣羣花斑豺狗。
雖然越是下沉,便越是黑暗,但李秘還是能夠感受到,那些水草從他臉上拂過,就好像自己周圍全是女鬼,正用長長的髮絲,在抽取他的靈魂力量一般。
李秘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閉氣的狀態,如何都不能喝水,因爲一旦開口,巨大的水壓就會將水壓入口鼻,自己也就必死無疑了。
然而他還在死命地扭動,想要掙脫束縛,這種劇烈的舉動,也急速消耗着他的氧氣和體力。
周圍冒起一串串氣泡,混合着淤泥,這個下沉的豬籠,就好像一條受驚的大魷魚,噴吐着烏黑的墨汁,將河底攪得一塌糊塗。
終於,李秘還是沒能支撐下去,江底四周漆黑一片,他的耳中只有轟隆隆的悶響,以及咕嚕嚕的氣泡聲,他的思緒從未如此清晰,彷彿所有的一切,他都想通了。
他甚至生出一個連他自己都難以置信的懷疑來,可惜他已經沒有機會再去證實了。
他的視野終於徹底黑暗下來,可殘留的影像,又並非虛無與黑暗,而是冰冷的血紅,就好像一團團冰冷的烈焰,灼燒着他的靈魂,他終於徹底失去了意識。
他好像又重溫了一次穿越時候的體驗,靈魂漂浮於無邊的黑暗之中,沒有歸屬感,沒有安全感,隨波逐流,彷彿被禁錮了一萬年,永不超脫。
這種黑暗是沒有溫度的,也沒有任何的觸覺和視覺聽覺,彷彿墮入了無間地獄。
直到,直到一絲溫暖滲透進來,如同大海之中一粒沙,發出淡淡的黃銅光芒。
雖然只是大海之中的一粒沙,但這顆光芒放在無邊的黑暗之中,還是太過顯眼,也實在太過珍貴,以致於李秘那飄蕩的靈魂瘋狂地追了上去。
光芒漸漸變大,如同溫和的晨光,如同初升的太陽,李秘彷彿回到了孩童時期,在綠色的海洋裡,追逐着太陽,想要跑到世界的盡頭。
他嗅聞到了花香,或者說像花香一樣的氣味,有些像姚氏最動情之事,散發出來的那種香氣。
於是,李秘努力睜開了眼睛!
“嘔!”
光線實在太強烈,以致於他本能地閉着眼睛,這是身體的自我保護,他不斷嘔吐,嘔吐物裡甚至還有幾條銀白色的透明小魚。
他感覺自己就像被擠幹了的海綿,腹中空空如也,就只剩下一副骨架子和一層皮囊。
當他再度睜開眼睛之時,他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這個曾經讓他討厭的女人,或者討厭他的女人,此時散發着女神的光芒,眉宇間透着一股淡淡的擔憂,可當她發現李秘醒來,這擔憂的神色又一掃而空,換上了滿臉的鄙夷。
謝纓絡也是一身的水漬,她本來就是個身段豐腴婀娜的長腿俠女,此時渾身溼透,完美的身體曲線展露無遺,可惜李秘並沒有在意到這些。
“你這狗命可真大。”謝纓絡戲謔了一句。
但李秘並沒有覺得逆耳,反而微笑着感激道:“謝謝你救了我。”
謝纓絡冷哼一聲,朝旁邊擡了擡下巴,努嘴道:“你該感謝的是她,若不是她苦苦哀求,又感動了東家,本姑娘纔不會來救你這浪蕩無良子...”
李秘扭過頭去,便見得滿臉淚痕的秋冬,她彷彿生怕自己一碰觸李秘,李秘就會像泡沫一樣灰飛煙滅一般,離得遠遠地,雙手握在胸前,彷彿時刻在禱告。
“李大哥...你終於醒了...”
李秘朝她笑着點頭,示意自己已經沒有大礙,他也終於清醒了些,想起自己沉江之時的猜測,便朝謝纓絡問道。
“她沒被沉入江底吧?”
謝纓絡微微訝異,但很快就哼了一聲,毫不掩飾地嘲諷道。
“原來你也不傻,還知道姚氏跟他們本來就是一夥兒的,不過我有些不明白,你一向自詡聰明,怎麼就會被這麼一個村野寡婦給迷住了,對本姑娘卻是喊打喊殺,這眼珠子不瞎也只能當個擺設。”
李秘也是苦笑着搖了搖頭,雖然謝纓絡極盡嘲諷,但她說的並沒有錯,自己卻是讓姚氏等人給矇蔽了雙眼和心智。
他本以爲周瑜出海打倭寇了,就能夠跳脫他的算計,就能夠調查他的來歷。
可即便到了蔡葛村,即便這個男人已經不在這裡坐鎮,他留下來的預謀,卻仍舊在發生着作用。
或許他並沒有預算到李秘會來調查他,但他的計劃是真對調查者的,可以說李秘是自己跳進了周瑜的坑裡。
換句話說,即便不是李秘,換做宋知微乃至於任何一個調查者,但凡有人調查他的來歷,都會遭到周瑜這套計劃的算計。
好在李秘拼死護着秋冬逃脫,也虧得秋冬不負期望,請來了救兵,更慶幸老天有眼,讓謝纓絡救援得如此及時,否則他李秘早就沉江餵魚了。
謝纓絡見得李秘陷入沉思,又是一陣不爽,朝秋冬說道:“師父讓我來,我也就來了,如今人也救了,我也該回去了,你們好自爲之吧。”
謝纓絡言畢,還沒等秋冬道謝或者挽留,就甩了甩身上的水漬,轉身就要走,李秘趕忙開口道。
“謝姑娘留步...”
謝纓絡彷彿早有所料,雖然一臉的不爽,但還是停了下來。
“這些刁民意圖謀殺公差,必須要受到嚴懲,只是我還不能抽身,希望你能夠到吳縣去求援,把一切都告之留守的簡定雍知縣...”
謝纓絡終於爆發開來,朝李秘道:“我又不是你家傭人奴婢,你自己爲何不去,盡知道使喚別個!”
李秘面色凝重地搖了搖頭道:“我的東西還沒取回來...”
謝纓絡也不言語,走到一旁去,啪嗒就丟下一個包囊,東西散落開來,寶刀以及李秘的隨身物品便赫然入目,甚至連那塊船舷板都偷了回來!
“幫你拿回來了,你自己的事情自己措置,本姑娘還急着回去,哪有閒功夫給你跑腿!”
謝纓絡說完又要走,李秘趕忙拉住她的衣袖,後者扭頭怒視,李秘才尷尬撒手。
“謝姑娘,送佛送到西,幫人幫到底,我還要繼續調查,他們既然動了殺心,秋冬跟着我必定兇險,勞煩你送她回吳縣安頓...”
見得謝纓絡又要拒絕,李秘趕忙說道:“即便看不起我,但你總不能丟下秋冬這小姑娘不管吧?你我之間的過節,我也清楚,提出這樣的要求來,實在有些強人所難,不過...”
“如果你幫我,我就把官府剿倭的路線告訴你,我知道張家一直在找這個...”
謝纓絡聽得此言,頓時雙眸一亮,李秘心中也是穩了下來。
之所以做出這樣的決定,李秘也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以前不願透露給張家,是因爲擔心張家會壞事,會影響官府的作戰計劃。
可如今李秘不得不多一個心眼,多一份保險,因爲沒有調查清楚之前,他無法確定周瑜是敵是友,萬一周瑜將官兵帶入死路,起碼還有張家的力量可以倚仗,這個節骨眼,讓張家參與進來,對整個大局而言,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
即便周瑜沒有包藏禍心,張家也可以分一杯羹,也算是李秘還了張家人情,又或者是替呂崇寧的妻子完成了遺願。
“你還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掉淚...”謝纓絡嘴上雖然這麼說,但身體卻是誠實的。
李秘也知道,她無法拒絕這樣的條件,便壓低聲音,將情報告訴了她。
然而秋冬卻愁眉緊鎖,待得他們說完了,才朝李秘道:“李大哥...我...我想跟着你...”
李秘也知道秋冬的心思,她是李秘帶出吳家的,除了李秘,便再沒有別的依靠,可將她安頓在縣衙,纔是對她最好的保護。
李秘還沒勸說,謝纓絡已經拉着秋冬走了起來:“丫頭你放心吧,這狗公差雖然只是個小捕快,但油嘴滑舌,把縣太爺和那些官府走狗賤人都蒙得團團轉,你到了縣衙,沒人敢爲難你的。”
見得秋冬仍舊不放心,謝纓絡又瞥了李秘一眼,而後哼了一聲道。
“至於他嘛,賤命一條,連浸豬籠都死不了,你還愁個甚!”
秋冬終於還是讓謝纓絡給帶走了,李秘看着她們的背影離開,而後摸了摸那塊船舷上的標記,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一定會查清楚的!”李秘如是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