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如老仵作所言,停屍房之中雖然屍體不少,但根據男女老少的差別,再加上屍格的資料,想要辨認出來並不算甚麼難事。
但難就難在,竟然有個婦人與張氏身形相肖,表皮又被燒燬,連頭髮腋毛之類的體毛都被燒光了,如同剝皮燒烤過的青蛙一般,眼皮都燒沒了,眼珠爆開,慘不忍睹,這該如何辨認?
李秘也終於明白,簡定雍爲何答應他過來了,原來是有心要考校他的本事!
吳庸冷眼旁觀,許是也等着看李秘的笑話,而呂崇寧卻是心急如焚,將所有希望都壓在了李秘的身上。
這事兒對李秘而言卻是是個挑戰,但卻又燃起了他的雄心來。
他可不就是爲了繼續當偵探,不就是爲了要成爲大明第一神探麼,如果連這點小事都解決不了,往後還如何安身立命,如何實現抱負!
“老哥哥,適才言語上多有得罪了,勞煩讓我看一看屍格...”
老仵作適才讓李秘說他伸手要錢,本來是有氣的,可對這李秘,卻是如何都氣惱不起來,也是十足的怪事了。
一來在龍鬚溝之時,他沒有依言聲稱李秘是他學徒,對李秘是有着一份歉意的。
再者,李秘雖然二十出頭,但氣質沉穩,皮相又長得不差,面色不算白皙,卻充滿了健康的光潤,身材頎長高挑,雖然穿着粗布衣,一雙皮鞋也有些不倫不類,但一雙眸子卻精光閃現,給人一種睿智而深沉的不凡氣度。
老仵作將那婦人與張氏的屍格挑了出來,便遞給了李秘,李秘細細看了兩三遍,情況也算是熟悉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李秘的靈魂彷彿都被吸入到屍格之中了,短短兩篇屍格,區區百來個字,他卻反反覆覆地看着,生怕漏過甚麼重要的信息。
呂崇寧卻是臉色蒼白得要緊,看來生薑片都不太頂用了,而吳庸也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來,嘲諷道:“李秘,你老覺着我縣衙無人,自以爲是,不把咱們這些吏員當人子來瞧,如今該有所體會了吧?”
“並非我等無能,實是事發湊巧,案情又蹊蹺,往後你也不要這般高張了,若你真能解決這事兒,我吳庸要服氣你也不是不行,就怕你沒這個本事,只如那大嘴蛤蟆一般,口氣是大,卻只是空心蒙皮罷了。”
對於吳庸的嘲諷,李秘並不在意,他微微閉上眼睛,習慣性地摸了摸褲袋,想要抽根菸,可惜空空如也。
有那麼一刻,當他沉下心神思考之時,他彷彿又回到了後世,彷彿正在實現自己的夢想,整個人都有些恍惚起來。
這種恍惚被吳庸看在眼中,這位刑房司吏不由冷笑不止,朝門外走了出去,朝那樹下喝茶的縣太爺簡定雍搖了搖頭,似乎已經給李秘打了個大大的紅叉。
簡定雍也不由嘆息,就好似可惜了一塊上好的璞玉一般,此時也有些興致缺缺了。
李秘對此也渾不在意,他終於睜開眼睛來,朝呂崇寧道:“呂茂才,我想仔細查驗一番,若有冒犯,還請你諒解則個...”
呂崇寧對李秘是言聽計從,如今事情可不僅僅是對亡妻的哀慟,而關乎家族的榮辱,若辨認不出來,難道便不收屍了?若錯將那娼婦的遺體領回去,可不是讓祖宗蒙羞麼!
也正因此,他也顧念不得這許多,畢竟這難題可不是穩婆之類的婦人能夠看得出來的,於是他便朝李秘道。
“先生哪裡話,先生能做到這個地步,呂某人已經感激不盡了!”
若以往他稱呼李秘一聲先生,還存在客套,此時此刻卻是發自肺腑了。
仵作行當是賤役,又髒又下作,尋常仵作是得不到太多敬重的,李秘氣度不凡,一看就不是仵作賤人,可爲了查案,他卻願意親自檢驗屍體,單是這份恩情,就足以讓他呂崇寧心生敬意了。
李秘得了苦主應允,也不再遲疑,向老仵作借了一雙皮手套,給屍體燒了一炷香,拜了拜,便開始檢查起來。
老仵作見得李秘懂得行規,也不由另眼相看,而外頭的簡定雍已經有些不耐煩,喝了一口茶,便站起來,拂了拂官袍,就打算離開義莊。
而此時,臨時停屍房裡頭卻傳出一道聲音來!
“呂茂才,左首這個,便是尊夫人了。”
呂崇寧沒想到李秘如此快速就辨認出來,不由激動道:“先生可是確定了?”
李秘信心十足地點頭道:“是,鐵定無疑。”
老仵作是行當裡的老人,屍格從來都寫得很潦草,內容也是模棱兩可,這些都是行當的規矩,以免往後出現冤假錯案,也有託詞和退路。
上司經常讓他們背黑鍋,這些仵作也學會了狡黠精明,行文措辭都異常謹慎,越是重案大案,就越是模糊,極少像李秘這般,斬釘截鐵信誓旦旦。
聽得李秘如此說着,老仵作心裡直搖頭,心說李秘雖然氣度不錯,但終究是年輕氣盛了。
而外頭的簡定雍聽得動靜,也不顧污臭,走到了門口處觀望。
李秘指着左邊那具屍體道:“雖然這兩名死者外形相肖,年紀相仿,都是細碎貝齒,連後槽牙磨損程度都差不離,但這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終究是有差別的。”
“呂家娘子常年習武,身材健美,肌肉緊湊,脂肪含量非常少,皮膚容易繃開,而另外一位卻是養尊處優,皮肉鬆弛,灼燒之下,皮膚並非緊繃而開,而是萎縮甚至是燒焦...”
“再來,油脂助燃,右邊這位燃燒更厲害,體表溢出的油脂,以及燃燒程度,也足以成爲判斷依據...”
李秘如此一說,呂崇寧自是信了,不由大哭起來,老仵作也不由爲李秘所震懾。
然而簡定雍可不是尋常昏庸碌碌的官員,他是真切辦過不少案子的,此時有些聽不下去,不由提出自己的質疑來。
“李秘,你的闡析也有三分道理,只是你要明白,這兩個人停放位置不同,承受火燒自然也就不同,右邊這位或許位於火口,所以燒得更厲害一些,而張氏極有可能停放在裡頭,所以才得以倖免,這又如何能鐵板釘釘?”
簡定雍一開口,吳庸自是馬屁如潮,連老仵作都適時地提出了自己的見解,顯然也是改變了風向,站在了簡定雍這邊來。
如果只有這麼一個判斷依據,李秘又豈敢如此篤定,此時聽得簡定雍質疑,李秘也當即解釋道。
“若只是依據肌肉和油脂,鄙人自然不敢胡亂下定論,但明府且看這一行描述。”
李秘將屍格呈遞上來,指了指那婦人屍格上的一行,嚴格來說,只有四個字。
“已育二子?”
簡定雍不由唸了出來,李秘微微一笑道:“不錯,這婦人已經生育過兩胎,而據我所知,呂茂才與張氏雖然伉儷情深,然則仍舊未曾生育...”
“這能說明什麼?”吳庸不由撇了撇嘴,顯然對此並沒有太大的感想,然而簡定雍卻陷入了沉思之中。
李秘也沒有搶先回答,而是在等待簡定雍,彷彿啓發了後者,就等着簡定雍的答案一般。
雖然吳庸等人都沒有察覺,但事實看起來,反倒像是李秘在考校簡定雍等人了!
簡定雍似乎想到了些什麼,忍不住走到了屍體旁邊來,別有深意地往屍體下半身掃視了一眼,而後朝李秘道。
“你是說...婦人生育前後有所不同?”
李秘點了點頭,知道簡定雍不好開口,便適時地解釋道:“明府所言不差,婦人盆骨本就與男子有異,便是無肉之白骨,亦能夠通過盆骨,來判斷骸骨性別,而生育過的婦人,盆骨張開,與未曾生育之女子,同樣有着不小的差別...”
“因爲生育之時,骨盆的恥骨聯合處會張開,導致骨盆會變寬變大,以利於胎兒的產出,雖然產後會慢慢恢復,但這婦人已經生育了二胎,骨盆與未曾生育的張氏,對比就非常明顯了...”
雖然他們不懂恥骨聯合處這種生僻詞彙,但對李秘的說詞,還是聽懂了,簡定雍不得不投來讚賞的眸光,而老仵作更是大開眼界,沒想到竟然還能夠通過這種細節來判定和辨認!
仵作行人都有規矩,做事流程也都有章法,墨守成規,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極少有創舉,更無人想着要上進,要改進仵作行當的技術。
在官吏的眼中,仵作行人與其說是法醫,不如說是收屍的入殮者,他們的工作重點在收斂屍體,而不在於檢驗屍體,這是許多人對仵作的共識,所以才認爲仵作行當很髒又晦氣且賤格。
然而李秘通過這小小細節,便產生了撥雲見日的效果,不得不讓人另眼相看!
簡定雍的態度也說明了一切,老仵作趕忙重新填寫屍格,總算是將屍首給確認了出來。
呂崇寧的難題得到了解決,對李秘和簡定雍千恩萬謝,而後便讓守在縣衙外頭的家丁進來,哭哭啼啼將妻子張氏的屍首給領了回去,好生安葬不提。
倒是李秘留在了縣衙裡頭,因爲他還要查驗陳實的屍體!
有了這番表現,簡定雍也不敢再小瞧李秘,這個穿着布衣,卻又踩着皮鞋的年輕人,舉手投足間都有着一股高深莫測的氣度,真不知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怪胎!
陳實是個莊稼人,照着屍格上的記錄,也不難辨認,早已讓老仵作給挑了出來。
只是皮開肉綻,想要辨別他是自縊,還是被人勒死,再僞裝成自縊,已經無從查驗,李秘仔仔細細檢查了一番,到底還是放棄了。
畢竟他是個偵探,但並非法醫,太過專業的東西,他也力有未逮,見得李秘並無所獲,吳庸又有些陰陽怪氣起來。
適才李秘施展本事,得到了簡定雍的肯定,卻也讓他這個刑房司吏很是難看,他自然不希望李秘再出甚麼風頭。
然而李秘卻並沒有善罷甘休的意思,此時朝縣令簡定雍道:“據我所知,陳實是個老師莊稼漢,按說是未曾讀過書的,又如何會留下遺書來?那遺書何在,可否讓我看上一眼?”
李秘如此一提,吳庸和老仵作都看向了簡定雍,而這位縣令老太爺卻看着李秘,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