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秘提出要查看陳實的遺書,是調查的一個新方向,也是所剩不多的線索,按說也是無可厚非的,但他終究不是公差,這種關鍵性證物,能否給他這個權限,全看簡定雍這個縣令。
此時簡定雍意味深長地盯着李秘,吳庸和老仵作也有些不明所以,但李秘卻沒有心怯,反而淡然地看着簡定雍。
明朝的官場制度有些奇葩,縣官有着極大的權限,別個對縣令都要尊稱一聲老父母,李秘分明就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緣何如此淡定?
這是簡定雍想不通的事情,更令得吳庸和老仵作有些匪夷所思,但想想李秘將刑房司吏吳庸丟入水中的大膽舉動,也就有些釋然了。
簡定雍也沒有讓李秘久等,視線終究還是移開,而後朝李秘道:“按說這證物至關重要,你一來不是公人,二來又非親屬,原是不該讓你查驗,但既然你有心要查明真相,本縣就給你個機會。”
李秘聞得此言,也不由欣喜,朝簡定雍稱謝:“明府明鏡高懸,乃吳縣百姓之福,李秘何其幸也!”
簡定雍卻擺了擺手:“你也別高興太早,本縣且問你,你既不是親屬,又非公差,緣何如此在意此案?”
李秘早已想好了說辭,此時便開口道:“實不敢隱瞞明府,鄙人家中也是六扇門的人,只是牽扯了一些冤案,家道中落,從此淪爲草民,我李秘雖然不才,卻希望再入公門,重振家聲...此案懸疑,若能破結此案,明府可否給我一個機會,讓我爲公門效力?”
這番話說出來,吳庸和老仵作都有些恍然大悟,畢竟不是誰都有這個膽氣,又下得了手去查驗屍體,既然有這等動機,也就完美解釋了李秘爲何如此執着了。
可這次卻輪到簡定雍遲疑了,他似是而非地看了看李秘,而後直言不諱道。
“你說得倒是像模像樣,但本官卻是不信,無論如何,本官暫不追究,且跟我來,去看看陳實所遺證據吧。”
簡定雍倒是個官場老狐狸,他這般一說,李秘便有些吃不準了。
他明明看出李秘不過是說了一場藉口,明言是不信的,卻也不追究,若是他追究起來,則說明他有心要納李秘爲己用,畢竟對自己人那必須是知根知底的,他不追問,說明他並不想收攏李秘。
但他卻沒有拒絕李秘的提議,而且說了這只是暫時決定,並未封死了李秘的路子,這般吊着拿捏,也算是官場中的伎倆了。
李秘在後世並未進入體制之內,對官場也一無所知,所以從一開始他就做好了職業規劃,絕不參合政治,只想着破案,追尋真相,成就神探之名罷了。
故此,李秘對簡定雍的心意,也不好揣摩,但無論如何,簡定雍同意讓他查驗證物,便是一個好的開始,李秘也就再度打起了精神頭兒來。
再度回到刑房,書吏們都緊張地迎了上來,因爲尋常時節只有典史會過來,六房工作大多有書吏和各種快手快腳的胥吏衙役去做,司吏抓住方向,也就各司其職,縣太爺很少會過問。
可今次卻是縣太爺親自來視察,書吏和貼目等自是戰戰兢兢,紛紛從簽押房裡頭走了出來。
古時官場通常是三年輪換,期滿考覈,或遷或調,所以官場素不修衙,畢竟從政時間有限,誰會浪費時間和人力財力來修葺衙門,等修好了,自己也走了,豈非便宜了下任,所以衙門也就有些破舊了。
簽押房裡頭老舊又悶熱,格子間裡頭更是蒸籠一般,書吏們也是辛苦非常。
也虧得蘇州城有錢,吳縣和長洲縣的縣衙環境還算不錯,若是換作他處,條件就更是糟糕了。
簡定雍落座之後,竟然也讓人給李秘看座,這就讓人有些詫異了。
古時尊卑有別,階級森嚴,身份地位不同,自然不可同席而坐,似呂崇寧這樣的廩生,有着秀才身份,見到縣令可不跪拜,而李秘是個白身,連草民都算不上,哪裡有他坐的份!
這草民可不是一般人都能自稱的,似仵作和牙人這類,就不能自稱草民,所謂草民,必須是有田可種的農民,才能叫做草民,所以李秘連草民都算不上。
簡定雍本來就是試探,然而李秘對這些規矩全然無知,竟然大咧咧便坐了下去!
吳庸等人自是目瞪口呆,心中滿是憤懣,不知這李秘何以如此狂妄自大,其先就將他這個刑房司吏丟到臭水溝裡,如今又在縣太爺面前不知尊卑。
吳庸被人丟水裡,已經成爲縣衙的大笑話,六房其他胥吏乃是第一次見到李秘,但見此子氣度不凡,沉穩老持,雖然扎着紗巾,卻仍舊能夠看出他髡了發。
最惹眼的當屬李秘腳上那雙古古怪怪的短幫皮鞋,這皮鞋製作極其精細,皮面竟然鋥亮耀眼,實在是難得一見的珍品。
可就是這樣一雙鞋,卻又配上李秘一身的窮酸氣,着實讓人看不透,想來這李秘該是什麼世外高人,否則哪來這麼大的脾氣?
再加上李秘查案的種種事蹟都經由議論而傳出來,六房司吏和書手們也不禁多看李秘兩眼。
簡定雍倒也沒多說什麼,只是看了李秘一眼,便混不覺意,讓吳庸取出陳實的證物來,擺在了案面上。
這陳實的證物也沒有太多,最關鍵的便是那封遺書,所以李秘的重點便放在了遺書上。
遺書是寫在淡黃色宣紙上的,墨染比較嚴重,不過還是能夠看清楚內容。
李秘只是從頭至尾看了一遍,陳實果真將他如何將張氏誘騙出去,又如何謀害的過程都寫了下來,甚至還提到用繩索將重物捆綁在張氏腳上,本想沉屍水底,卻被人目擊,不得不將張氏撈上來的細節。
若李秘沒有發現張氏的秘密,沒有解密張氏留下的那些籤子,不知道陳實早已被寫入了張氏的黑名單之中,只怕這遺書的說服力會增強百倍,甚至足以定案。
然而李秘卻解開了張氏的秘密,知道但凡被寫上籤子的姓名,主人估摸着都已經死了,那些籤子根本就是死亡名單!
若如遺書所寫,陳實與張氏素未相識,他只是覬覦張氏姿色,想要誘騙到僻靜之處施暴,那麼他的名字又爲何早早出現在了張氏的死亡竹籤之上?
李秘完全可以想象,若張氏不死,只怕現在死的已經是陳實的,只是如今陳實之死,不知是因爲竹籤的作用,還是另一股勢力殺死了他,讓他做了代罪羔羊。
“明府,據我所知,陳實並不識字,這遺書分明系僞造的,這案子漏洞百出,明府不可能看不出來,爲何還要草草結案?”
李秘此言一出,衆胥吏又是一陣皺眉,皆以爲李秘有些小聰明,但在爲人處世方面,簡直如白癡一般。
然而他們卻不知道李秘的用意,李秘就是爲了得到簡定雍的賞識,若唯唯諾諾,根本不足以讓他另眼相看。
另眼相看是個中性詞,不一定都是好事,纔會讓人注意你,有時候劍走偏鋒,反而讓人印象深刻。
縣衙裡頭應聲蟲實在太多,李秘若也泯然於衆人,又如何能夠在縣令面前出彩?
讓人印象深刻,即便記得的是你的差處,也比平庸地討好要來得更加猛烈且有效,這就是李秘的方略。
果不其然,簡定雍先微微皺眉,而後卻平淡地回道:“誰說陳實不識字,他雖是草民,卻是個識字的,而且字還不差,至於何時學得,卻是不清楚,他是個好賭的,家裡留了不少借據欠條,經過比對,這遺書確實是他手筆,並無僞造嫌疑。”
“借據?”李秘將桌上一沓皺巴巴的紙張一一展開,內容果真是陳實手書的借據,上頭還有他的畫押。
畫押這個東西,也算是古人的創舉,用以識別個人身份,其實就是簡單的一些符號,並不是很靠譜的東西。
但中國古代就已經開始字跡鑑別,因爲華夏民族的書畫是一絕,許多時候需要鑑定珍品的真假,就衍生出了鑑別字跡這個行當。
只是一開始並未用在刑偵之上,即便到了大明朝,刑偵上對字跡鑑別的運用仍舊不多。
李秘第一時間想到的自然是僞造,或許有人仿冒了陳實的字跡,又或許有人威逼着他,脅迫之下才寫下這份遺書。
前者倒也容易些,找個書法名家,就能夠比對出來,而想要證明陳實是受人脅迫才寫下這份遺書,那就千難萬難了。
也難怪縣衙想要結案,或許真的如簡定雍所言那般,這案子根本就無從查起!
李秘是偵探出身,但對字跡對比和鑑別也只是半個內行人,眼下他也是人生地不熟,想要找個書法名家來比對鑑別,更是苦難重重,難不成真要放棄?
他倒是想要將實情告訴簡定雍,以換取查看卷宗的權力,只要確定張氏掛起來的竹籤,乃是死亡黑名單,竹籤上解密出來的姓氏,與對應日期的兇案有牽連,那麼這個案子就有新的思路和突破口了。
可事關張氏清譽,若是弄錯了,難免在死人臉上抹黑,這種事情沒有確鑿的把握,李秘倒是無所謂,簡定雍身爲縣令,卻是如何都不會答應的。
案情進展到這一步,似乎每條線索都能夠拔出蘿蔔帶出一堆泥來,可每個蘿蔔都不敢去拔,或者不能拔,又或者拔不出來,眼看着真相與自己彷彿只隔着一層紗,卻如何都揭不破,這種感受實在讓李秘非常的憋屈。
但李秘既然發願要成爲大明神探,又如何能夠輕言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