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秘今番總算是見識到甚麼才叫大排場了。
在南京禮部的主持下,以應天府的力量爲主,沿途各地官府也紛紛增派人手,就爲了迎接凱旋班師這樁事,各種儀仗以及官吏等等,已經接近兩千人!
兩千人聽起來或許不多,可行走在官道上,塵頭飛揚,頭上始終籠罩着一團塵雲,那場面可就壯觀了。
每日裡安扎下來,無論朝廷大員還是小吏走卒,每個人都是灰頭土臉,李秘也終於明白何爲風塵僕僕,爲何古人喜歡舉行接風洗塵宴了。
因爲隊伍裡都是大官人,李秘偶有機會能夠參與其中,也是以參謀幕僚的身份,而非吳縣總捕,畢竟這捕快的身份實在拿不出手。
無論是張孫繩還是王弘誨,都刻意不去提李秘的捕快出身,甚至不讓他穿捕快的公服,若是讓其他人知曉李秘只是個捕快,估摸着他的話也就不可信了。
當然了,禮節上的事情,李秘是不清楚的,也不摻和,張孫繩和王弘誨等人之所以召見李秘,幾乎都是爲了探問那個傳說中的周瑜周公瑾。
李秘不可能將周瑜是王佐,是羣英會的秘密說出去,所以也只能將自己的所見所聞,都說與衆人知曉,反正蘇州府已經傳開,他們到了蘇州府之後,必定有所耳聞,到時候若有出入,難免要責怪李秘。
而讓李秘唯一感到有些不太暢快的,就是王世貞這個大鴻儒也跟着來了。
作爲學者型的大官人,王世貞博古通今,在禮儀方面也頗有研究,畢竟是南京方面的官員,自然要出一份力。
再者,他也曾經擔任過應天府尹,而且在任之時獲得了不錯的口碑和聲譽,在政務上有着豐富經驗,足以給張孫繩一些頗具價值的建議和意見。
他在文壇上的聲望和地位實在太高,王弘誨和張孫繩也不敢冷落了這位兵部侍郎,因爲朝廷方面已經放出風聲,很快就會拔王世貞爲刑部尚書了。
李秘也實在好奇,爲何王世貞總是看他不順眼,對他冷言冷語,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
這日與王弘誨張孫繩說完事情之後,待得王世貞離開了,三人閒談起來,李秘便小意地問起。
王弘誨也是苦笑着搖頭,朝李秘道:“王元美不是看你不起,而是看你不見。”
李秘不由訝異:“甚麼意思?”
“元美早兩年生了重病,左眼已經看不見,如今已經六十幾歲,右眼也只剩一絲目力,模糊不清,自是看你不見的……”
李秘不由恍然,難怪王世貞的身邊甚麼時候都陪伴着一個小女孩子。
他本以爲王世貞是風流雅士的做派,走到哪裡都要一個小丫頭攙扶着,誰知道這小丫頭竟是爲了給他導盲!
李秘也算是心思細膩之人,可便是他李秘,都不曾看出這一點來,這王世貞也是掩蓋得太好了!
“既然雙目失明,爲何不致仕養老?”李秘不由疑惑起來。
王弘誨卻搖了搖頭道:“你是有所不知,元美已經請乞骸骨三五次了,只是陛下不允,他也只能這麼耗下去了。”
李秘心中也有些蒼涼,想着這麼衰弱的一個老人,竟然還在官場上不得歸養,也難怪王世貞心中怨懟了。
“既是看我不見,爲何又如此厭惡我?”李秘始終放不下這個心結來,畢竟他自認對王世貞還算是恭敬的。
王世貞想來也不是護短之人,王士肅是甚麼樣一個做派,他這個做父親的是心知肚明的,不太可能因爲王士肅而厭惡李秘。
王弘誨看了看李秘,想了想,到底還是朝李秘解惑道。
“元美雖然看不見你,卻聽說過你啊,他厭惡的不是你本人,而是你腰間那柄刀!”
“他與戚將軍有過節?”李秘也不由訝異,沒想到王世貞對自己的成見,竟然來自於這柄戚家刀!
要知道,這柄戚家刀每次總能給李秘帶來意外之喜,無論朝野,無論文官還是武將,亦或是綠林豪俠,但凡見得這柄刀,對李秘總生出三五分好感與親近來。
王弘誨顯然也是準備徹底說開,此時朝李秘道。
“元美與戚繼光將軍非但無冤無仇,還有着一段交往的佳話,又何來過節,只怕是睹物思人,加上自己已經是風中殘燭,故而不想看到你罷了。”
“一段佳話?”
“正是。”
王弘誨說到此處,便看向了張孫繩,朝後者問道:“彼時張府尹估摸着還在雲南,不知可曾聽聞?”
張孫繩呵呵一笑道:“自是聽說過的。”
張孫繩笑着答應,而後朝李秘說道。
“傳說戚將軍逐賊寇至閩南海上,夜間見得紅光滿天,起于波際,便使善沒者探之,卻是得了一古鐵錨,重達二百斤,純綠透瑩,將軍素有中散之技,故合閩中鐵絲煉之,凡百餘火,以其半爲刀八,又重煉其半百餘火,得劍三,俱作青色,爛爛射眼,一以自佩,一則贈予了王元美。”
“元美以十首絕句爲謝,揮筆便就,文不加點,酒間歌之,曰,此劍當鏗然和我矣……”
李秘也沒想到這其中還有這麼樣一個典故,一個是武將中的大英雄,一個是文官裡的大文豪,竟還有這樣的一段交情。
戚繼光將軍晚年淒涼,鬱鬱而終,王世貞想來也是心灰意冷,幾次三番求辭不得,聽說李秘帶着戚家刀,又知曉這柄刀的來歷,難免生出一些懷舊情緒來,自然也就不待見李秘了。
李秘這柄刀乃是戚胤的戰刀,而戚繼光將軍煉就寶刀有八,這柄乃是其中牛首,與戚繼光贈予王世貞那柄寶劍,是同根同源,也同樣出自於戚繼光之手,也就難怪王世貞生怕睹物思人,不願接近李秘了。
許是李秘在門房抄了詩,讓王世貞想起自己醉酒之後,揮灑十絕以贈英雄,往事如潮水般吞沒,李秘便給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吧。
李秘還在想着,張孫繩卻已經將王世貞那十首絕句裡頭的經典,給吟了出來。
“暫脫將軍鐵裲襠,轆轤垂首匣無光。十年俠血沾猶暖,不試燕然頂上霜。”
王弘誨也發了騷,想了想,又接上了一首:“永夜清鉛淚自流,不從飛將取封侯。由來龍蹻山人曉,踏上瑤京十二樓。”
張孫繩不甘示弱,又接着念道:“曾向滄海剸怒鯨,酒闌分手贈書生。芙蓉澁盡魚鱗老,總爲人間事漸平。”
兩人是你來我往,竟然將王世貞當年的十首絕句,全都背誦了出來,由此可見,王世貞這大文豪乃是實至名歸,便是王弘誨這樣的大儒,對王世貞的作品也都是耳熟能詳爛熟於心了!
李秘聽不太懂這些詩句的意思,但總覺得聽完之後,內心久久無法平靜。
離了張孫繩與王弘誨之後,他到底還是來到了王世貞的住處,遲疑了一陣,還是輕輕敲了敲門。
給王世貞導盲的小丫頭來開門,李秘便朝她說道:“小妹妹,勞煩通稟一聲,就說小人兒李秘,來求見王司馬。”
那丫頭緊皺着眉頭,想來並不希望有人打擾王世貞,朝李秘道:“我家老爺就要午睡了,你還是走吧。”
李秘也知道強求不來,便朝小丫頭道:“既是如此,在下也不敢打擾了。”
李秘言畢,稍稍抱拳,就要離開,然而房間裡卻傳來王世貞的聲音。
“進來吧。”
那小丫頭聽得如此,難免要瞪李秘一眼,想來內心也在怪李秘多事,打攪了王世貞的小憩。
李秘朝小丫頭歉意一笑,便走進了房中來。
這房間的窗戶只是開了一半,畢竟外頭秋風起,有些微涼,王世貞已經是老人家,受不得這寒氣。
“你出去備茶,我跟李總捕坐一會兒。”王世貞如此吩咐,那小丫頭也就老實退了出去。
李秘走到前頭來,王世貞正坐在書桌邊上,執筆寫着甚麼,若是往常,李秘是不敢去窺視的,可眼下知道王世貞其實早已失明,便大着膽子掃了一眼。
那紙上紛亂,也分辨不出字跡來,正如王世貞眼下的心態情緒一般吧。
李秘也難免感慨,似他這等大文豪,早該知命安樂,可他卻心亂如麻,憂心匆匆,無法頤養天年。
李秘也不好開口,只是坐在對面,陪着這個老人家。
王世貞輕輕擱筆,看着李秘,此時李秘才發現,他的眼睛裡頭有一層淡淡的白翳,果真是失明瞭。
“你該知道規矩,來老夫這裡,可帶了詩詞?”王世貞有些莫名其妙地如此說着。
李秘微微一愕,但也是笑了,因爲他知道,這是王世貞在調侃他登門拜訪的事情。
於是李秘便答道:“自是帶了的。”
王世貞也微微一笑,李秘想了想,便吟道:“虎丘山頭夜泊舟,青鋒相爲割離愁。吳王墓裡三千劍,白虎於今不敢遊!”
這首詩自然不是李秘自己作的,而是適才王弘誨與張孫繩背出來的,也是十首絕句裡,李秘最喜歡的一首,豪氣干雲,印象極其深刻,李秘當場便背了下來。
王世貞聽得此詩,只是搖頭輕嘆,彷彿想到了年輕時候做過的一件傻事一般,這一刻,他的笑容是那麼的淡然和放鬆,彷彿卸下來所有的僞裝與防備,這一刻,他終於是個老人,也只是個等死的老人,而不是求乞骸骨卻不得的官員,更不是盛名所累的舉世大文豪。
他笑得很自在,彷彿靈魂從未如此自由過,而後朝李秘道:“你寫的?”
李秘哈哈一笑:“也是抄的。”
王世貞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