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九月過去,十月就來,天氣也漸漸寒冷,崇明沙可以說是沙洲,也可以說是海島,無論如何,眼下更是淒冷得緊。
沙所衙署吹起過堂風,姜壁不禁打了個哆嗦,正如同他此時的心情一般。
是的,那個害他丟人現眼,甚至丟掉了官職與前程的人,那個該死的王佐,便站在不遠處,可他姜壁卻只能躲在李秘的身後,根本無法正面對抗此人!
王佐比他想象中還要更加的強大,他的周瑜大都督身份是真是假已經不重要,因爲朝廷已經發文,當今天子就要召見此人,便是假貨,也必定要帶起一股風潮來!
無論是範榮寬亦或者趙炎陽,他們都並非隨意可以糊弄矇騙的愚鈍之人,可他們選擇了周瑜大都督。
這也並非因爲他們相信此人就是穿越千年的那個周瑜周公瑾,而是他們選擇了將周瑜當成真傢伙!
利益面前,假亦真來真作假,連天子都要召見周瑜了,他便是假的,那又如何?
可姜壁明明知道他就是個假貨,他根本就不是周瑜,不過是羣英會的王佐罷了!
明知真相如此,卻無法讓別人相信,自己所受的冤屈無法伸張,這樣的憋屈心情,又有多少人能夠體會和理解?
周瑜與諸多大人物“坐而論道”,他卻只能躲在李秘面前,或許這個周瑜早就忘了他這個嘉定知縣,似他這樣的小人物,連棋子都算不上吧。
這一路走來,姜壁得了李秘的幫助,又與袁可立和項穆等人一同調查,他也是自信滿滿,以爲從此就能夠揭開王佐的虛假。
可沿途顛沛,又遇海難,若非三六九拼死相救,他早就沉入海底餵了魚,此時也始知父親姜太一的先見之明。
所有這些磨難和兇險,非但沒有打敗姜壁,反而讓他的信念越發的堅定。
然而當他直面周瑜,見得周瑜仍舊穩如泰山,應對自如之時,他卻生出了退意,他卻認爲自己再沒有了勝算。
他能夠感受到李秘與周瑜對話之時,心中那股戰戰兢兢和謹小慎微,生怕自己說錯一個字,生怕自己的某個細微表情,就讓周瑜看出破綻來。
他能夠感受到周瑜的強大氣場,彷彿首席上那些個朝廷大員,在他周瑜面前根本就算不上什麼大人物。
直到全修道人,或者說錦衣衛名色指揮史世用出現,姜壁才感到自己的身體在回暖,而當史世用與周瑜對話之後,尤其是最後那一句話,更是讓姜壁重燃了希望!
姜壁是振奮了,是看到了希望,然而範榮寬這廂,卻只有滿懷的失望,甚至於絕望!
他惱怒於兒子給他惹是生非,更惱怒於自己沉不住氣!
他是個官場老人,摸爬滾打幾十年,如今是堂堂三品大員,地方牧守,布政使便是一省長官,呼風喚雨也不以爲過。
他本是喜怒不形於色之人,可自打遇到李秘之後,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這個小小的捕快,總能夠做出超越他身份限制的事情來。
他分明就是個卑賤到最底層的人物,卻總能得到別人的支持,這些人或許不是甚麼封疆大吏,卻又有着獨特之處,總能在最關鍵的時候,給李秘提供具有決定性的幫助!
在他看來,這便是最卑賤之人成了老天的寵兒,所有的好運氣都讓李秘給佔了,或許他對李秘的氣憤,更多也是源自於此。
爲何像他這樣的人,苦苦拼鬥,在朝堂上經歷暗流涌動血雨腥風,如履薄冰幾十年,才坐上高位,可李秘卻能夠輕而易舉請來這麼多的幫手!
他小心翼翼,好不容易纔敢動用自己的恩蔭,給兒子討了個安撫僉事的差事,以爲憑藉這一次剿匪,能夠爲兒子留下一份謀生的前途。
可李秘雖然仍舊只是個捕快,身邊卻又多了一個幫手,而這個幫手竟然還是錦衣衛的名色指揮使!
別人或許不清楚,但他範榮寬與趙炎陽一樣,對這個官職是心知肚明,因爲名色指揮使的官職,是當今天子親自擬定並設立的,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一個官職!
若果你對敵人瞭如指掌,你還會懼怕敵人麼?
答案是否定的,因爲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可如果對敵人一無所知,你便該感到恐懼了。
範榮寬有着足夠的人脈,可以瞭解朝堂的文武百官,甚至於其他地方上的官員。
可對於名色指揮史世用,他卻是一無所知,他所知道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當今皇上每個月都會給地方下發一道密旨,讓地方官府多加留意,若有名色指揮求援,務必傾盡全力,若名色指揮有緊急密報,需用最快的驛馬,火急遞送到京師!
這樣的密旨漸漸成爲了常態,最後竟然乾脆刊印在了邸報的背面,最終卻被所有人給忽視了.
這邸報算是官方小報,朝堂中樞有甚麼重大決策,就會派發給各個地方的官員們,所以很多人都聽過名色指揮,但最終也都見慣不怪,越是尋常的東西,反而也就越不去關注了。
再者說了,這皇帝陛下整日裡讓地方官員接應這名色指揮,但也沒誰見過,或許他曾經與地方官員接洽,又或許他秘密傳遞過不少情報,但範榮寬是沒有見過的。
若真有這麼一位指揮,或許他會將情報交給通判,或者交給鎮守太監,又或者交給巡撫,總之這些渠道都比正經交給布政使這樣的地方牧守要更快,範榮寬沒見過也是正常的。
無論如何,他今日總算是開了眼界,終於是見到了這個刊印在邸報上的錦衣衛名色指揮!
史世用其實也有些驚詫,因爲他身份絕密,尤其在東南沿海,他更不會泄露身份,因爲他的任務是蒐集情報,徹底消滅倭寇,鞏固海防,所以經常會以名色指揮的名義,將情報投遞到各個沿海衛所,若認真計較起來,吳惟忠或許比範榮寬等人更加了解。
但周瑜又是如何看穿他身份的?他分明只是個矇混行騙的投機之徒罷了啊!
一個人的精力總是有限的,史世用常年航行於大明日本以及朝鮮之間,主要的精力也都放在了這上面,還要防備佛郎機等各外國的船隻,他這大半輩子精力幾乎都投放於此。
對於朝廷官員的情報,他自然也是有權瞭解,畢竟他是錦衣衛當中最爲特殊的存在,他知道除了他之外,還有另一個名色指揮,只是並不清楚是誰。
在他看來,當今天子不會這麼放心地將權柄交給他,另一個名色指揮應該就是用來監控他史世用的,或許也只有另一個名色指揮,才知曉他的底細,但很顯然,周瑜該不是那個人。
但誠如李秘所言,周瑜卻是引起了他的興趣,而且是極大的興趣!
這世上騙子很多,但大部分騙子寧可冒充神仙降世,也不可能冒充甚麼周瑜大都督!
史世用或許對範榮寬等人不算太瞭解,畢竟錦衣衛的卷宗也不可能將一個人的半輩子履歷和事件都一一記錄下來,但史世用對趙炎陽卻是非常清楚的!
他是當間諜的,防備的可不僅僅是敵人,身後的隊友也需要防備,以免被出賣,所以對錦衣衛裡頭的人,史世用是一清二楚的。
趙炎陽是個極其精細陰險之人,而且還非常的高傲,連他都將周瑜此人奉爲上賓,此人也就不是騙子這麼簡單了!
周瑜與史世用可謂旗鼓相當,周瑜背後有羣英會,而史世用背後則是錦衣衛,同樣都是掌握天下秘密的組織,只是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罷了。
其實周瑜也有些心虛,因爲羣英會雖然是“三國鼎立”的局面,但三股勢力在一些問題上卻保持了一致的立場,其中就包括調查名色指揮,並儘量保護名色指揮!
所以莫看周瑜硬氣,但事實上他曝光了史世用的身份,已經是壞了羣英會的規矩,往後追究起來,他要吃不小罪責的!
雖然他知道史世用很快就會查到羣英會,畢竟這位名色指揮背後依託是錦衣衛,羣英會組織龐大,所謂尾大不掉,太過臃腫,留下的破綻自然也多,不可能做到天衣無縫。
但他並沒有擔心,因爲史世用能夠調查到,當今天子同樣能夠調查到,皇帝已經下令召見,說明皇帝已經打算用他周瑜,史世用即便調查到他周瑜頭上,那又如何?
旁人直以爲皇帝陛下想要長生不死,又豈知羣英會“三國”勢力都在爭取得到皇帝的支持,皇帝決定召見他周瑜,便意味着皇帝願意接受羣英會東吳勢力的輔助,這些內幕可不是誰都能接觸的!
所以周瑜根本就不必擔心史世用這個名色指揮,對於史世用半開玩笑的警告,周瑜自然也可以一笑置之了。
“範大人,既然指揮大人都發話了,這事情便算是揭過了,這些不愉快的也漫提,先給指揮大人接風洗塵,至於宋推官和李總捕想要查案,便由着他們去查便是,範大人以爲如何?”
範榮寬得罪了史世用,巴不得有個臺階下,如今周瑜提出要接風洗塵,也算是緩和彼此間的緊張,範榮寬又豈會說個不字。
史世用是個大間諜,做事自然也不會莽撞,身份已經被點破,在沒有足夠了解周瑜的情況下,他又怎麼可能撕破臉皮?
他可是如蘇秦張儀一般遊走於日本朝鮮和大明之間的人物,便是交趾佔婆等地,他也都時常以大明秘使的身份出入,與各國商船甚至海島都有交往且遊刃有餘,明面上的功夫自然是不弱的。
“既然大都督都開口了,老夫也就適逢其會,卻之不恭了。”
周瑜聞言,也是哈哈一笑,卻是朝李秘投來意味深長的眸光,朝李秘道:“李總捕是要跟着一起吃飯,還是先查案子?”
周瑜如此一說,在場之人都看向了李秘,而李秘卻只是淡淡地說了句:“我要掘墓開棺。”
語出驚人,四座皆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