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秘既然敢將範重賢與吳白芷的醜事揭破,自然是料到會有這麼一茬兒,這樁醜事確實有着莫大的威力,但同時也會給李秘帶來麻煩。
便誠如周瑜適才所逼問的那般,李秘若非私闖指揮使衙門,又豈能撞見這一幕?
若這事情是真的,那麼李秘就會因私闖官署而被抓,一個罪犯的話又如何能夠成爲證詞?
而李秘如果懂得明哲保身,那麼只能放棄自己的說詞了。
然而李秘又豈會無的放矢,戚長空雖然跟蹤自己,目擊了李秘潛入指揮使衙門,但他自己同樣也是非法闖入,戚長空的證詞根本就起不了任何作用。
而如果範重賢和吳白芷出面作證,便無異於自己承認了醜事,他們是如何都不會這麼做的!
李秘能夠想到的事情,周瑜不可能想不到,那麼他又爲何還要提出這一點來?
李秘對周瑜的套路並不陌生,但對這個男人仍舊有些捉摸不透,與之對弈便如同圍棋或者打橋牌,虛虛實實,也不知道他是確有底氣還是虛張聲勢。
吳惟忠是今番剿匪的大功臣,爲了爭搶軍功就構陷吳惟忠的事情,只怕範榮寬等人也做不出來,畢竟吳惟忠是指揮使,又其實這等拙劣的栽贓陷害所能污衊的。
既然不是構陷,也就是說其中必定另有隱情,周瑜如此淡定,會不會跟這樁隱情有關?
在沒有調查之前,這些猜測都是毫無根據的,李秘也不能寄希望於此,思來想去,李秘便朝周瑜道。
“周先生說我私闖官署,實在是冤枉了好人,在下雖然身份卑微,但骨氣還是有的,又怎麼可能作奸犯科。”
“在下可是拿了袁可立袁大哥的手書,堂堂正正登門拜訪的,只是在花園子裡等候吳將軍的間隙,無意撞破了範公子的事情,說起來,偷偷摸摸的該是範公子纔對,又如何栽到了在下的頭上來?”
李秘當時可確確實實是拿了袁可立的舉薦信,也正是因爲這封舉薦信,自己才成了吳惟忠的弟子,而他也確確實實是在門房裡頭待過,不過卻是讓門子給打發走了。
但眼下是在崇明沙,也不可能找那門子來對質,能提供證明的只有三個人,吳惟忠父女和範重賢!
吳惟忠是知道李秘被門子趕走的,但他不可能指證李秘,而範重賢和吳白芷只知道李秘在花園子裡,後來李秘也確確實實拿出舉薦信來,因爲範重賢當時就指責過李秘,說李秘是非法闖入,正是因爲李秘有那封舉薦信,他才奈何不得李秘,還在李秘手底下吃了個癟!
周瑜本以爲李秘會照着他的思路,責問他的情報來源,就能夠順着他的謀算進行下去,誰知道李秘卻並沒有這樣做,而是引入了袁可立來!
袁可立雖然已經遭遇罷黜,但在蘇州府大名鼎鼎,更是贏得了剛正不阿蘇州青天的口碑,有袁可立的手書作保,李秘所言又豈會是假!
周瑜早知道李秘並非常人,也正是因爲李秘同樣神秘莫測,周瑜纔將李秘當成了唯一的對手,更是將李秘當成了必定要拉攏和爭取過來的目標人物 。
然而李秘屢次三番打破他的預謀,周瑜也有些氣惱,畢竟他從來都是料事如神智珠在握,可與李秘交手他卻接連失算,實在讓人發堵。
不過他周瑜也不是這麼輕易就範的人,若僅僅只是這樣,他也沒必要提出這一茬來。
雖然他並不知道李秘懷揣袁可立的手書,因爲這樁事連青雀兒都不知道,李秘前往嘉興府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表面上是與呂崇寧到張家去,事實上卻是爲了聯絡吳惟忠,青雀兒是不知道內情的。
但他周瑜也不是對李秘毫無辦法,眼下範榮寬被李秘壓得死死的,還因爲兒子的醜聞鬧得很是狼狽,他周瑜再不還以顏色,往後可就很難再降服李秘了!
李秘見得周瑜的神色變化,心裡也有些緊張起來,因爲他知道周瑜奇計百出,不可能這麼容易就認輸。
李秘打從一開始就已經打定了主意,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落入周瑜的彀中,自然不可能讓他好好說話,此時趕忙朝身後的全修道人低聲道。
“道長想必也已經看出來,此人便是我與你言及的,擁有着普天之下最多秘密的人了。”
李秘如此說着,眼中卻有些挑釁的意味,全修道人也是看得出來,此時朝李秘道:“他知曉的秘密最多?我看未必啊……”
李秘聽得此言,不由放心起來,他不是挑撥離間的人,全修道人也明白李秘的意思,所以趁着周瑜還未開口,全修道人又站了出來。
“諸位,且容貧道說一句,諸位大人在這衙堂上脣槍舌戰也着實沒有必要,宋推官和李總捕是上島來查案的,若案子結實無疑點,讓他們重新查一遍也無妨,誠如範大人所言,目今口供落實,人也下葬,他們愛查,那便由着去查罷了。”
“至於範家公子與吳家大小姐的事情,說到底也是私事,是是非非自有公論,拿到公堂上來辯論,衆人難道不覺得有些上不得檯面麼?公堂之上又如何能如市井街頭的長舌婦一般,若只是爲了爲了爭辯而爭辯,豈非失了體面?”
全修道人只是就事論事,說得也是合情合理,自打李秘等人進入沙所衙門之後,便彌散着一股火藥味,範榮寬是因爲兒子受了委屈,更是因爲對李秘一直以來的成見。
連周瑜也沒能像以前那般安之若素,因爲被李秘截住了話頭,所以也想打壓李秘的氣焰,藉此壓制李秘。
而李秘也有些先入爲主,見得吳惟忠落難,難免覺得是範榮寬等人想要爭功,才構陷吳惟忠,但手段又着實拙劣,應該很容易就揭破了。
於是雙方便針鋒相對起來,但他們的論點卻是越扯越遠,最終反倒脫離了這個案子的本身,甚至與先前的目的漸漸都不沾邊兒了。
衆人都覺着有理,全修道人也算是給了大家一個臺階,若範榮寬等人讓步,由着李秘和宋知微去查,這事情也就可以收場了。
可範榮寬卻並不作此想,因爲他相信周瑜一定有法子壓過李秘,別個或許無所謂,但他不行,他範家的名聲已經被李秘給污了,又如何能稀裡糊塗地帶過去!
若今日他選擇讓步,且不說別的,單說自家兒子與吳白芷的醜事,便會讓他擡不起頭來!
再者說了,他乃是堂堂三品大員,而全修道人不過是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荒島野人,他是甚麼東西,也敢出面來調停!、
“這是甚麼地方?這是堂堂衙署,恁地總有些自以爲是的野人,甚麼阿貓阿狗都站出來說話,還不給本官滾下去!”
全修道人也是好脾氣,只是笑而不語,趙炎陽卻臉色大變,甚至能夠看到他的鼻頭冒出米粒般的汗珠來!
他下意識便去扯了扯範榮寬的衣袖,想提醒一下範榮寬,可範榮寬正在逞威風,而且趙炎陽還打了他兒子一巴掌,範榮寬正在氣頭上,便朝趙炎陽沒好氣地大聲道:“有話說話,你扯我作甚,又不是甚麼見不得光的!”
趙炎陽也是出於好意,範榮寬卻是不領情,趙炎陽只能輕哼一聲,躲到一旁看熱鬧罷了。
然而周瑜卻緊緊盯着全修道人,彷彿在努力搜索記憶一般,過得片刻,才皺起眉頭來,似乎想起些甚麼,而後眉頭舒展開來,朝範榮寬說道。
“範大人,這位可不是甚麼阿貓阿狗,而是大明朝的錦衣衛名色指揮史世用史大人。”
周瑜此言一出,全場皆驚,範榮寬也是一臉難以置信,扭頭看向趙炎陽,而趙炎陽的表情神色,也給了他答案!
周瑜走上前來,朝全修道人說道:“不知某可說錯?”
全修道人也是微微一笑,朝周瑜道:“李秘說你是個有着大秘密之人,如今看來,你知道的果是不少。”
周瑜也呵呵一笑,回敬道:“要認真計較起來,史指揮知道的才真叫多,十數年來遊走鑽營於海上,對倭寇知根知底,朝鮮王都要與你稱兄道弟,史指揮纔是真正的深藏不露啊……”
周瑜雖然說得輕巧,但李秘卻是內心震撼!
因爲李秘能夠從趙炎陽的表現之中,看出全修道人有着不俗的身份,卻如何都沒想到他竟然會是錦衣衛指揮!
雖然李秘不知道這個名色指揮到底是甚麼官職,但能夠讓趙炎陽這個錦衣衛千戶如此忌憚,又如周瑜所言,能夠與朝鮮王稱兄道弟,這史世用的能耐也就可想而知了!
周瑜見得史世用笑而不語,也不以爲意,繼續說道:“某嘗聽過一首詩,曰:秋水精神冰玉骨,琅璫巾佩似人清。臨機應變俱長策,度內能容萬甲兵。此時看來,史指揮果真是名不虛傳了。”
史世用在史書上記載寥寥,履歷不詳,但在萬曆年間的援朝抗倭戰爭中,卻是錦衣衛指揮使,他乃是萬曆年最神秘也是最出色的大間諜,潛入日本蒐集情報,又與朝鮮方面聯絡緊密。
萬曆年的宦官和文武都在爭權奪利,錦衣衛還在魚肉百姓欺壓官民,唯獨史世用,真正踐行了錦衣衛早已被忘卻了好幾十年的職責,那便是刺探軍情!
名色指揮彷彿專屬於史世用一般,這個官職彷彿專門爲他所設,他彷彿就只是爲了打贏這場戰爭纔出現的,大戰之前籍籍無名,勝利之後又不見經傳,也是堪稱傳奇了。
當然了,李秘對此一無所知,眼下還以爲名色指揮便是錦衣衛指揮使,是錦衣衛老頭子,難怪鎮得住這些人!
史世用聞言,也是笑道:“老夫也不過是個四處閒逛的野人罷了,哪裡比得周瑜大都督,坐鎮中樞揮斥方遒,不過周大都督果真是個奇人,倒是讓老夫非常的感興趣。”
周瑜呵呵一笑,半開玩笑道:“這麼說來,某是讓史指揮盯上了?我該慶幸還是高興?”
史世用看着周瑜,平淡地說道:“你該感到害怕纔是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