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橫欒帶着那提學僉事出去之後,李秘便取出口罩戴了起來,這是秋冬丫頭給他縫製的,上頭還繡了大團牡丹,不仔細看還以爲李秘被一朵牡丹封了口。
工頭的屍體便在板牀上放着,上頭蓋着一張葛布,這葛布也叫夏布,是用苧麻爲原料編織而成的一種麻布料,從夏商周以來便用以製作喪服、深衣、朝服、冠冕和巾帽等等。
那葛布上還貼着一道黃符,李秘也是哭笑不得,因爲這黃符很常見,仵作沒來之前,這黃符便鎮住死者,仵作來收斂屍體之時,纔會揭開。
這黃符沒揭開,只能說明一個情況,這工地如此鬧騰,來了這麼多人,結果到頭來竟然誰也沒看過屍首!
李秘是從仵作行開始做起的,對這等規矩也是清楚得很,想想莫橫欒這樣的大總督也就罷了,宋知微和毛秋池都是不差的偵探,怎地就沒進啦看看屍首?
這麼多人乾瞪眼,卻等着李秘來查驗屍體,這就讓李秘有些警惕了。
李秘將手收了回來,也沒去掀開那葛布,而是朝索長生道:“到外頭去拉個人進來問問話。”
索長生早就感覺到不對勁,他對死氣比誰都敏感,即便李秘不縮手,他也會阻止李秘,不過此時李秘自己察覺出來,索長生也是有些詫異的。
因爲他是蠱師,所以他能夠感受到這股怨氣,可李秘又不是蠱師,如何知道提防?
當然了,術業有專攻,他不是李秘,自然無法站在李秘這個角度來推測事理。
正如李秘不是蠱師,也不能理解索長生爲何就能夠預知危險一般。
索長生是個眼光毒辣的,出門掃了一眼,便將一個工頭給抓了進來。
這工頭渾身上下也是包得嚴實,頭上都有兜帽,看來是個老水工了,這大冬天的,若是像外頭那些民夫一般,赤着腳,甚至光着身,幹活時候發汗,或許不冷,可必定要受到溼毒侵入,往後是要落下病根的,所以整個人都包了起來。
畢竟也只是個工頭,見得李秘難免有些戰戰兢兢,不知是緊張還是冷,橫豎是不斷在發抖。
李秘看了他一眼,便朝那工頭道:“把兜帽取下來。”
那工頭卻遲疑了片刻,朝李秘道:“這位大人,小的這兩日受了寒,見不得風……”
李秘冷哼一聲,朝外頭喊道:“這人害死了工頭,給我抓回去!”
李秘這麼一喊,倒是把外頭一羣人給驚住了,雖然他們只在門外觀望,但一舉一動是看得清清楚楚,李秘連屍體都沒看,這工頭長甚麼樣子也沒見過,怎地就胡亂抓人了?
人都說李秘是個蘇州神探,推官衙門和理問所積壓如山的案子,全是他一手給清理掉的,怎地當了一段時間的副理問,就染上了官場的毛病,動不動就拉人來背鍋湊數,敷衍了事?
外頭既有推官宋知微,又有理問毛秋池,更有提醒司衙門的僉事,哪一個不是跟刑名斷獄有干係的,見得此狀,也都紛紛皺起了眉頭來。
毛秋池是李秘的上官,此時難免要壓低聲音,朝李秘道:“李秘,你莫要胡鬧,這都沒看過,怎地就拘人!”
李秘也笑了,朝外頭那些人道:“諸位大人不也沒驗過屍首麼,怎地就知道此人不是兇手?”
被李秘這麼一嘲諷,衆人也是臉色通紅,羞愧難當,宋知微到底是與李秘相知的,便朝李秘道。
“不是我等不想看,實在是不敢看,早先三五個仵作都來過,一個個不敢揭黃符,我等催促得急了,仵作便說,這工頭死得古怪,惡臭熏天,只怕是疫病惡疾,少有接觸便要染上,我等哪裡敢驗……”
李秘其實早就知道,因爲他也嗅聞到了這股惡臭,除了屍臭之外,更像是死魚的臭氣,所以他才戴了口罩。
只是李秘心裡也有怨氣,朝衆人道:“你們都怕死不敢驗,難道我李秘的命就不值錢?”
宋知微被李秘這麼一質問,也是老臉通紅,此時總督莫橫欒卻站出來,朝李秘道。
“李大人身邊有索神醫看顧,想來該是比我等要安全一些的……畢竟能者多勞嘛……”
李秘聞言,也是恍然,原來是打的這個主意。
索長生乃是蠱師,而非醫師,這種身份橫豎是遮蓋不住的,給總督兒子看了病沒多久,也就傳開了。
蠱師素來陰冷邪惡,爲人所不喜,不過莫橫欒卻沒有計較,而是將索長生和李秘當成總督府座上賓,就這一點上來說,他還是頗具魄力的。
如今看來,他也是對索長生的身份深信不疑。
李秘適才本只是咋呼一下,莫橫欒和那提學僉事好歹也敢在工房裡待了那麼久,也算是不錯了,李秘也就不再計較,朝衆人道。
“罷了罷了……”
見得李秘不再糾結此事,衆人才鬆了一口氣,李秘也懶得理會,朝那工頭道:“你摘下兜帽來,不然就當做兇手拿回去,本官說一不二,你自己掂量。”
那工頭也是臉色大變,朝李秘道:“官爺有所不知,小人中了風,起了麻,面目可憎,實在見不得光,大人有甚麼要問,小人不敢隱瞞,只是不想污了大人的眼……”
衆人聞言,也是頻頻點頭,可李秘卻不信這個邪,朝他說道:“你也聽到諸位大人適才的話了,本官身邊有神醫,連屍毒都不怕,又何必怕麻子,要麼露出臉來,要麼回去蹲號子!”
李秘如此一說,那工頭終於是拉扯下兜帽,衆人難免要皺眉頭,那提學僉事忍不住,當場跑出去吐了出來!
但見得那工頭滿臉爛瘡,黃膿橫流,被抓得稀爛,紅的黃的開了染坊一般,哪裡是麻子,是麻風還差不多!
李秘也是搖了搖頭,此時才戴上鹿皮手套,揭去黃符,將屍首上面蓋着的葛布給掀了起來。
這葛布一拉開,惡臭頓時散發開來,趙廣陵大罵一聲便跑了出去,便是甄宓都峨眉緊蹙。
再看那屍首,便是甄宓也忍不住跑出了工房!
至於門外那些個大人們,自己雖然不敢動手,但出於好奇,還是忍不住伸長脖子來探望,此時見了那屍首,一個個鳥獸一般散開,吐成了一片!
但見得那屍首渾身浮腫,就好像灌了水的大皮囊子,臉上手腳身上全是爛瘡,這些爛瘡就好像一個個眼睛,裡頭有個黑色的魚眼一般的東西,而身上其他皮肉,這是魚鱗樣的皮屑,黏連在一處,細小的蛆蟲蠕動着,不斷鑽入鑽出,漫提多駭人了!
這有點像屍體巨人觀,但死亡時間卻不長,氣溫又低,不該出現這種症狀纔對。
若是皮膚病,也沒有來得這麼急的,如若是中了甚麼毒,也未見他發黑發紫。
也難怪工人謠傳說是水鬼害人,因爲渾身溼淋淋地,又是腫脹不堪,口角還不斷溢出黃水來,彷彿體內有個泉眼一般,每個爛瘡裡都有一個魚眼一樣的東西,身上也都是魚鱗,惡臭之中又有魚腥味。
這種種聯繫起來,也難怪會起這樣的謠言了。
這些官場大老爺雖然沒勇氣揭黃符,但工地上的工人們,應該是見過這樣的死狀的,別的不說,蓋葛布貼黃符那個人,就必定清楚地看過這死樣,否則也傳不出水鬼害人的謠言來了。
李秘也從未見過這麼噁心的現場,此時也有些胃部抽搐,嗓子眼都有些關不住,但畢竟是專業人士,到底還是忍了下來。
然而索長生一臉平淡,彷彿在菜市場晃盪一般,並無太多表示,連扇扇鼻子的臭氣都懶得動手,只是盯着那屍體細細看了許久。
厄瑪奴耳本以爲自己夠血腥夠邪惡,可見得這場面,才知道自己是小巫見大巫,小本子咔咔地又記了三五頁。
這工房彷彿一下子就成了禁地,人人不敢靠近,李秘卻沒有放過任何細節,讓人取來紙筆,開始記錄屍格。
可從頭到腳這麼描述記錄,到了肚子那塊,李秘卻是停了下來,因爲那鼓脹如球的肚皮裡,竟然有東西在蠕動,就好像無數嬰兒小手,想要撐破肚皮鑽出來一般!
索長生也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幕,他朝李秘揮了揮手道:“退後些。”
李秘依言退開三五步,索長生則在房中掃視了一圈,見得桌上有碗筷,便捻起一根長筷來,輕輕戳了戳那肚皮。
這一戳不要緊,這肚皮也實在太脆弱,竟然是戳破了!
一股綠油油的膿水噗嗤便噴出來,肚皮瞬間被從內部撕裂開來,嘩啦一聲響,綠色膿水便涌出來,裡頭夾雜着密密麻麻的黑色小魚!
這些黑色小魚也就拇指大小,渾身滑溜,無須無鱗,卻有兩條長鬚,額頂是花白紋路,活像一隻眼睛!
這一幕可是把所有人都嚇傻了,地上跪着的那工頭當下就軟了,嗷嗷哭叫起來。
外頭觀望的那些人,這纔剛吐了一場,如今又忍不住跑走了!
李秘都覺着噁心,但到底是強忍了下來,索長生卻來了興致,從桌上取了個木勺,便往爛瘡上挖。
那爛瘡裡也是眼睛一般的核,挖出來之後果真是肚裡那種小黑魚!
難道就是這種魚,從表面開始蠶食,而後進入到肚腹,害死了這工頭?
如果這樣說來,那麼地上這個早已痠軟無力的工頭,是否也是同樣的狀況?
李秘念及此處,便冷臉朝那工頭道:“脫下你的衣服來!”
那工頭早已嚇傻,哪裡敢有半點違逆,哆嗦着便解衣服,卻是手忙腳亂的,彷彿每脫一件,就要減壽十年一般。
待得他脫去外袍,便能見得他灰色的內襯棉衣上盡是污黃的膿跡,衣服粘在皮膚爛瘡上,呲牙咧嘴才撕扯了下來,那身上密密麻麻全是這樣的瘡點,裡頭都有同樣的眼紋小魚!
一想到那工頭破肚之後涌出那一大堆黑頭小魚,工頭也是跪倒在李秘面前,磕頭如搗蒜,朝李秘道。
“官爺救我!官爺救救我!”
見得此狀,李秘也是越發凝重起來,他的見識也不短,只是從未見過如此詭異的死法,這小魚到底是甚麼品種,竟如此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