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的《歸田錄》有說:“茶之品,莫貴於龍鳳,謂之團茶,凡八餅重一斤。”
這裡的團茶,就是茶餅了,或者也稱爲餅茶、龍團或者鳳團。
龍團鳳餅自打宋朝以來,一直都是宮廷貢品,直到明朝初期仍舊如此,只是太祖朱元璋覺着勞民傷財,便罷造龍團,只需採茶芽進獻入宮即可。
大明朝有個特色詞彙,每當官員們吵架吵不過了,就會搬出來,那就是“祖制”二字。
也正是因爲這兩個字,即便朱元璋死去多年,仍舊影響着大明朝的方方面面。
所以,即便到了萬曆年,宮廷內的茶餅都不多見,而且隨着時日過往,這種老茶餅就變得無比的珍貴,堪稱有價無市!
中國的茶文化那是源遠流長,說到吃喝玩樂,沒有哪個民族能比得上漢人,他們非但愛玩,還愛研究,而且研究到極致,與古人相比,後世島國什麼匠人精神,根本就不值一提。
咱們打仗有兵法,喝茶有《茶經》,連玩個蛐蛐都有《促織經》,簡直就是蛐蛐的百科書。
也正是因爲這些經典的流傳,使得這種文化得以完整傳承,而且發展越來越好,若非經歷了元與清兩個異族統治的王朝,把文化弄斷代了,後世文化也不至於這般貧瘠。
閒話也不多提,只說茶文化的源遠流長,使得茶成爲了上至公侯,下至平民的必需品。
公侯有公侯的喝法,士大夫也有士大夫的喝法,平民自然也有平民的喝法,平民沒有太多講究,茶葉也是粗糲,但大碗茶喝起來卻也豪爽。
至於那種讓處女用嘴巴採下茶芽,不得用手沾碰,也就足見茶葉能喝出多麼高大上的花樣了。
簡定雍是文人出身,自然也是愛茶之人,平日裡與同僚往來,茶也是迎來送往和寒暄交談,不可或缺的一個話題。
後世的茶大多是茶芽茶葉,採用茶餅技術來製作的,主要也就普洱茶和六堡茶,李秘對茶也不感興趣,所以當項目要送這半塊茶餅之時,他心裡還在抱怨,認爲項穆太過小氣。
不過他心裡也想着,雖然禮物不趁手,但重要的不是送禮,而是項穆的這份意思,就算簡定雍看不上茶餅,也該重視項穆送禮背後的意義。
然而簡定雍可不是李秘這樣的茶瞎子,當他看到這茶餅之後,便再也坐不住,趕忙起身來,如獲至寶一般,小心翼翼地捧着茶餅,觀其形色,聞其氣味,閉目陶醉,欣喜若狂!
“這...這真是項穆老大人送給我的?”簡定雍彷彿生活在夢裡一般,實在有些難以置信,項穆非但送他東西,而且一出手就是價值連城的珍品!
殊不知在他眼中的珍品,卻是項穆每次接待袁可立和李秘,都必上的尋常東西罷了。
李秘見得簡定雍這般反應,自然知道這茶只怕不是甚麼便宜貨色,當即朝簡定雍道:“項老爺子聽在下說大人是愛茶的,便讓我拿了些過來...”
簡定雍早知道李秘與項穆有些交情,沒想到交情卻這麼深,若說上次乘着項府的轎子過來,只是個例外,那麼今次的贈茶,便足以證明李秘與項穆卻是有交情,而且交情匪淺!
在簡定雍看來,李秘這個古怪的小子雖然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時常有新奇想法和舉動冒出來,但確實是個有才華的,破案方面也是心思百出,另闢蹊徑。
雖然李秘的來歷有待商榷,從戶牒上來看,乃是沿海流民賤籍,而且這戶牒極有可能是假的,似簡定雍這樣的官員,只要到戶曹去調查比對一番,就能夠找到破綻。
但簡定雍哪裡還有這個心思,慢說李秘的戶牒是假的,就算他沒有戶籍,就憑着他與項穆這份交情,巴結他的人可不要太多了!
簡定雍不是阿諛奉承的諂媚之輩,但想要在自己的任內有所作爲,項穆這樣的地頭蛇土皇帝,是如何都繞不開的大山,能夠與項穆結下交情,在任這三年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當縣官可不僅僅只是坐在公堂上處理雞毛蒜皮的案子,或者拿着令箭擺擺威風,無論哪朝哪代,錢糧和刑名都是縣官的兩個大頭。
錢糧是基礎,賦稅徭役的徵收,積攢庫倉,救濟賑災等出出入入的事體,是衡量一個官員是否稱職的首要標準。
而刑名則是衡量一個官員是否公正公平,換種說法就是,錢糧是讓國家朝廷滿意,刑名則是讓貧民百姓滿意。
做到上下都滿意,你就是一個好官。
可大明是封建社會,地主階級就是朝廷利益的代表,永遠不要低估似項穆這樣的大地主,更不要忽視糧長里長保甲之類的小魚小蝦,這些人才是你順利繳糧納稅的保障。
搞清楚了這一點,就能夠體會到簡定雍爲何如此迫切想要親近和結交項穆等地方耆老和縉紳了。
有了項穆這半塊茶餅,簡定雍也總算是鬆口了。
他收拾了欣喜的表情,眸光也從茶餅上收了回來,朝李秘道:“項穆老大人目光如炬,閱人無數,既然他都看好你,本官便讓你試一試吧。”
簡定雍如此一說,李秘本該高興纔對,可他此時卻又有些索然無味了,彷彿自己只是借了項穆的勢,並非簡定雍認可自己的能力。
當然了,李秘下定決心要繼續幹刑偵,簡定雍不認可自己又如何,行動遲早會說明一切,也不必急於一時的去辯解。
然而簡定雍話鋒又一轉:“雖說有項穆老大人的舉薦,但縣衙有着縣衙的規制,本官也不瞞你,多少雙眼睛盯着刑房司吏這把椅子,想必你也清楚,別的也不說,便是吳庸出了這檔子事兒之後,給本官塞銀子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你想摘這個桃子,是不太可能的。”
雖然簡定雍說得決絕,但李秘也沒覺着意外,因爲他早就瞭解過情況,胥吏雖然口碑不好,上下不討好,但卻着實能撈油水,縣衙之中甚至有不少白吏。
何爲白吏?
就是沒有工資,免費幫縣衙幹活的,只靠着工作的過程當中,自己撈油水。
便是這樣的待遇,也有人擠破了頭爭着搶着要當白吏,想要在縣衙當差,難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當然了,簡單一點來說,縣衙的人員配置可以分爲官、吏、役三種。
官員其實很少,分爲有流有品的知縣、主簿和縣丞以及不入流的典史和縣學教諭訓導之類的。
吏的話一般就是六房的司吏,分管整個縣衙的具體事務,與朝廷中央一樣也是戶、吏、兵、禮和工部之類的分工。
除了官和吏,剩下的役都是一些下等人,乾的都是苦差事,抄抄寫寫,跑腿收糧之類的工作,幾乎都是由衙役來做。
衙役有自願來乾的,也有依照朝廷法規來服徭役的,這些都是沒有工資的,或許會有一些補貼,但也是少得可憐。
總之,從朱元璋開始,大明朝廷對官員極其苛刻,沒有個四五品的官銜,想要靠俸祿養家餬口,那是不太可能的。
也正是因此,即便朱元璋將貪官污吏剝皮揎草,也仍舊有大量的官員中飽私囊,這裡頭也確實有着客觀的難處。
本來司吏就不算官員,低級到不能再低,可仍舊有人搶破了頭,李秘接觸袁可立和項穆之後,對官場生態也有了足夠的瞭解,司吏這個位置暫時也就不去奢望了。
橫豎他只是想要得到正經名分,能夠拿着縣衙朱票去查案子,也就夠了。
所以當簡定雍讓他從捕快開始做起時,李秘也就爽快答應了,起碼這也算是好的開端吧。
事情定下來之後,簡定雍便把邢捕頭給叫了進來,跟他交託清楚,讓他安排李秘在縣衙裡頭住下,李秘終於是得償所願,成爲了一名捕快!
簡定雍樂滋滋地捧着寶貝茶餅離開了,李秘的興奮激動勁頭卻很快冷了下來。
因爲他從幕廳出來,便察覺到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有些詭異,只有錢師爺朝他笑着點了點頭。
李秘知道,他也算是走了簡定雍的關係才進來的,這些人對他沒有足夠了解之前,自然是要排擠他,想要專心幹刑偵,搞好職場關係也是避免不過的了。
雖然李秘做好了心理準備,但來到自己的住處,還是難免心寒,這號子房跟個破舊的茅廁一般,裡頭黴塵彌散,悶熱至極,只消遠遠看一眼,便知道拍鬼片都不用費心去佈置場景。
邢捕頭雖然跟李秘有過交集,也知道李秘有些人脈關係,但犯人舉告都需要先打一頓殺威棒,更何況進來當捕快。
這初來乍到的,自然先給他一棒子,等他乖了再給個棗子,以後也就管得服服帖帖的了。
李秘想當差不是爲了撈錢,更不是爲了享福,只是爲了追求自己的志向,這點苦頭自然也就算不得甚麼,手腳麻利便修修補補,打掃整理起來。
邢捕頭見得此狀,也暗自點了點頭,給李秘拿來了一套七八成新的捕快行頭,也不知是哪個倒黴鬼穿過的,不過洗得倒也乾淨。
“先別收拾了,換上衣服,跟着我到飯廳吃飯去,去晚了可就只有殘羹冷飯了。”
“縣衙還能吃飯堂?”李秘沒想到還有這種福利,這麼一來,不用預支工食銀,李秘也不愁吃住了。
就這樣,李秘的捕快生涯,終於拉開帷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