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李秘當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大理寺副署正,但朱翊鈞很少開早朝,李秘對上早朝還是不太熟悉,雖說昨夜裡求教了吳惟忠和石星不少問題,但對於今日的朝會,到底還是有些忐忑。
據說大軍出征之後,朱翊鈞上朝就更少了,軍機大事通常都通過文書來判斷處置,戰後這一年多,朝會的次數也是屈指可數。
今日開早朝,也是因爲李秘回京,因爲李秘是最後一個沒有得到封賞的人,今日的早朝說白了就是給李秘封官的。
衆人想來也是有了心理準備,所以並沒有太大的意外,可當他們看到李秘被吳惟忠推上朝殿之時,仍舊免不了一頓譁然。
算起來李秘也才二十五六歲,可此時卻是滿頭霜華,雖然鬍鬚修剪得很整齊,一字胡也更顯成熟,可這一頭花白頭髮實在是觸目驚心。
尤其是他雙腿無法動彈,連給皇帝陛下行禮都做不到,更是讓人唏噓惋惜。
朱翊鈞在朝會上通常懶得說話,可此時見得李秘如此,也是難免動容,招了招手,給李秘賜了座。
雖說李秘坐着木製輪椅,給李秘賜座看起來實在是多餘,可裡頭的意義那是完全不同的!
田義將李秘半扶半抱地放到椅子上,朱翊鈞才讓人宣讀了封官的決定。
大明朝非常重視官員的儀表,長得不好看,官途通常不會走得太順,甚至於科舉考試之時,就會被刷下來,儀容相貌也是考察的一個因素。
就如同字寫得不好,科考成績通常也不會太好一樣,雖然都是外在的東西,但也不可忽視。
似李秘這般,已經算是半個廢人了,實在很難讓人給他封官,然而朱翊鈞的封官文書宣讀出來,朝堂上仍舊免不了一片譁然。
這種騷亂經歷了兩次,第一次是因爲他們被李秘如今的狀況所震驚,第二次則是因爲李秘得到的官職!
首先頒讀的是對李秘的嘉獎,因爲李秘在朝鮮戰場的表現,特授李秘從三品懷遠將軍銜!
從三品已經是貴不可言,許多官員打拼一輩子都不一定能夠企及,雖說只是有功官員的一種榮譽稱號,有品級而無職掌,但也足以讓人豔羨了!
懷遠將軍只是個出授官職,往後李秘再立新功,可以加授定遠將軍,再往後還可以加授安遠將軍,這幾乎是閒散武官所能得到的最高榮譽獎賞了!
因爲到了正三品,加授昭武將軍,是可以擔任衛指揮使的官職,統帥五千六百人的!
而到了從二品,武官封的是鎮國將軍,那就不是誰都能得到的了,這是大明朝用以授予郡王除封爲郡儲以外諸子的一個官職!
打個比方,就如朱華篪之類的,他們已經無法被封王,也不能承襲王爵,所以通常會封爲鎮國將軍或者輔國將軍之類的“國”字號。
所以說,朱翊鈞能封賞李秘懷遠將軍銜,已經是非常難得,甚至於找不出第二個來了!
然而讓人想不到的還在後頭!
懷遠將軍雖說只是個榮譽官職,並無實權,但到底是屬於武官的嘉獎封賞,然而李秘的實職卻是正四品的少詹太常!
所謂少詹太常也就是東宮詹事府的少詹事,詹事掌統府、坊、局之政事,以輔導太子,少詹事則是詹事的佐貳官。
也就是說,朱翊鈞封了李秘一個文官,讓他去輔佐太子!
大明朝對太子的教育素來很重視,雖說不會隨便委以重任,但又特設了一套相當完備的東宮官來訓導太子。
也就是說,皇帝不會讓太子提前接觸實權,以免有些太子亟不可待,生出叛變的事情來,但也不會讓太子游手好閒,在國儲期間,必須要不斷的學習,於是就建立了一整套的官制來教訓和督導。
這裡頭有少師、少傅、少保、詹事、率府使、諭德、贊善、賓客等官職。
少師少傅少保之類的,通常是虛銜,把握大方向而已,不會日常教導太子,而詹事需要統顧東宮全局,所以真正能夠影響到太子的,反倒是少詹事和其他一些基層官職的人。
當然了,隨着大明朝科舉制度的高度完善,這些東宮官職漸漸成爲了文官晉升的虛職,通常是一些翰林官轉遷之階,太子出閣的講讀之事也都由其他官員充任,詹事府也就漸漸名存實亡了。
雖說如此,但李秘被授予正四品少詹事,這就足夠說明問題了!
這意味着朱翊鈞已經欽定李秘爲輔佐太子的人選,只要不出意外,李秘遲早會位極人臣!
除此之外,朱翊鈞還特賜李秘飛魚服,這可不是上次那種臨時賞賜了,而是一整套的賜服!
蟒服,飛魚服,鬥牛服,這些都是特賞的賜服,只有與皇帝親近的宦官或者閣臣,纔有資格得到這樣的賞賜。
李秘並非宦官,也不是閣臣,卻能夠得到這樣的賞賜,朱翊鈞對李秘的倚重,也就略見一斑了!
不過朱翊鈞似乎有些煩躁,封賞結束,待得李秘換了飛魚服上來謝恩完畢,就草草結束了朝會,還未等官員們給李秘道賀,便把李秘召到了後宮來。
再度來到啓祥宮,李秘也有些故地重遊的感慨,然而這種情緒,在他見到朱翊鈞之時,卻是徹底消失了。
在朝會上,朱翊鈞高高在上,還沒見得如何,此時近距離見面,李秘才大大吃了一驚!
這才一年多不見,朱翊鈞竟然衰老得比李秘還要快!
他的腳疾想來也是惡化到了極其嚴重的地步,走路都需要田義時刻攙扶着,眼眶青黑,臉頰凹陷,取下金冠之後,能夠明顯看到大片的白髮!
“聖上這是……”李秘也是發自肺腑的關心,難免要說出口來,然而官員猜想皇帝健康狀況,可不是甚麼好事,這是要犯忌諱的。
不過朱翊鈞非但沒有不悅,反倒有些欣慰,對於李秘的關切,也是領情的,只是他卻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牽扯,而是朝李秘道。
“龍虎山可好玩?”
李秘見他扯起家常來,也苦笑道:“微臣這雙腿是廢了,龍虎山再好玩,也只能看看罷了……”
朱翊鈞眼中也流露出一些歉意來,微微點頭道:“上回爲了求醫,也只是匆匆見了一面,沒能細說,你在遼東的表現,朕都知道了,心中也甚是欣慰……”
“這些都是臣的本分……”
朱翊鈞擺了擺手,卻是忍不住咳嗽起來,田義臉色不悅,趕忙上來給朱翊鈞遞了一個小瓶子,朱翊鈞抿了一小口,這才平息下來。
瓶口打開之時,李秘嗅聞到一股甜絲絲的蜜味,也不知是甚麼藥物。
“你也不必謙遜,朕既然能把沛兒交給你,自是信得過你,今日召你,便是爲了此事。”
朱翊鈞說到此處,也深深呼吸了幾口,想來精力不太夠,便朝田義招了招手,田義點頭,繼續說道。
“李大人許是不知,詹事府的人事任命尚有不少空缺,爺的意思是向讓你搜羅一些能用的,一併輔佐太子。”
“讓我舉薦?”
“是。”
田義言簡意賅,李秘卻是嚇出一身汗來。
詹事府雖說已經名存實亡,但到底是輔佐太子的東宮府衙,待得皇帝千秋之後,太子登基,這些官員便是從龍之臣,一朝天子一朝臣,往後可都是要受到重用的,也算是太子團隊的人才儲備。
朱翊鈞本就不太喜歡朱常洛,對朱常洛並不滿意,今次也多虧了李秘,讓朱常洛終於得到了朱翊鈞的認可,受封爲皇太子。
若李秘組建東宮班底,也就是說他幾乎掌控了東宮的未來,甚至整個帝國的未來!
這種事情極有可能是朱翊鈞的試探,若輕易答應下來,或者面露喜色,基本上就要玩完了!
“臣何德何能,自己都成了廢人,豈敢如此!”
若不是李秘假裝廢物,此時都該誠惶誠恐地跪下來了!
見得李秘遲疑,朱翊鈞也皺起眉頭來,朝李秘道:“你不信朕?我已經除了沈一貫的職,提沈鯉入文淵閣,加太子少保,你總該信了吧?”
朱翊鈞如此一說,李秘倒是真的信了三分,沈鯉是清流文官的領袖,素來認理不認人,時常與朱翊鈞唱反調,與那些文官黨派鬥得最兇的也是沈鯉。
雖然沈鯉很是忠耿正派,但由於太過耿直,時常得罪朱翊鈞,他是打心裡不太喜歡沈鯉的,只是他也是真的認同沈鯉的才能,如今把沈鯉提到內閣來,又加了太子少保,想來是真的隱隱有種託孤的感覺了!
“聖上……”李秘想問卻又不敢問朱翊鈞的身體到底出了甚麼狀況,難免要遲疑,朱翊鈞卻是不耐煩,朝後頭道:“陸家茅,你出來。”
在遼東一直保護着朱常洛的死士陸家茅果是從後頭走了出來,低頭不語,就站在田義的身邊。
“陸家茅,往後你就跟着李秘,若他膽敢對太子有半點不忠不敬,當場格殺!”
李秘聞言也是心頭髮緊,但他也明白,這是朱翊鈞在展現自己的姿態,他要的是李秘盡心盡力輔佐朱常洛,而根本就不怕李秘造反或者把朱常洛帶偏。
朱翊鈞做到這等地步,李秘也終於不再遲疑,沉思片刻,便朝朱翊鈞道:“既是如此,臣也就直說了。”
“王世貞死後,當世鴻儒也沒剩幾個,王弘誨算一個,還有一個……還有一個是呂坤……”
呂坤可是因爲妖書案而被朱翊鈞罷黜爲民的,李秘竟然把此人 也提了出來,朱翊鈞卻沒有太多反感,而是朝李秘道:“繼續說。”
“是,王弘誨雖然德行能力都有,但浸淫官場太深太久,不適合講讀,所以臣舉薦王弘誨擔任詹事,統顧全局,負責外聯內治,而呂坤可以加大學士銜,與沈鯉分攤講讀,黃輝輔之,另外,少詹事我還想舉薦一個人……”
朱翊鈞一邊聽着,也沒有表態,李秘見得朱翊鈞神色,便繼續說道:“我想讓袁可立擔任少詹事,襄樊縣官姜壁擔任府丞……”
李秘算是一口氣說完,朱翊鈞沉思了良久,才吐出一句來:“你舉薦的人都不錯,但全都是硬邦邦認死理的人,若讓這些人輔佐太子,想讓太子變成何等模樣?”
李秘擡頭一看,朱翊鈞一臉陰鬱,李秘心裡也是咯噔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