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樑到底是有些失望,他本以爲李秘會比別人更加老成,目光更長遠,格局也開闊,只是沒想到,李秘的意見終究與李如梅一般,認爲放棄寬甸六堡並非良策。
李秘甚至還隱約嘲諷他廉頗老矣,再無征戰的勇氣,這也激起了他的惱怒。
雖然已經快八十了,但李成樑戎馬一生,換來的是軍界無上的尊威,朝堂上無論如何明爭暗鬥,遇到真正的麻煩,最終還不一樣要請他老爺子出山坐鎮遼東麼?
他這一輩子打過太多的仗,深知打仗最終受苦的是百姓,他畢竟不是人屠,樂知天命,看淡世事之後,他也像一般的老人那樣,想着積些陰德。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又說兵者,兇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用之,又豈能輕啓戰端?
況且,這寬甸六堡是他李成樑開拓出來的,當時也是爲了大明,如今放棄寬甸六堡,不也同樣是爲了大明麼?
若只知道掠取而不知捨棄,反倒要因小失大。
眼下的大名內亂不斷,朝堂上黨爭不息,萬曆皇帝身體狀況日益惡化,官員只知道爭權奪利,百姓苦不堪言,前幾年纔剛剛結束了援朝抗倭,各地又開始爆發民亂,無論軍民,都未能好好休養生息。
這樣的大明國情,實在不適合發動大的征伐,而李成樑二三十年來都在跟女真部族打交道,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些人若一棍打不死,必然是後患無窮的!
果真要保住寬甸六堡,必然要引發大戰,此時的大明可說是外強中乾,真要發動戰爭,就會被女真拖入泥潭,只能搜刮民間,將民財集中起來,丟到遼東的屍骨坑裡。
遼東好不容易纔有了今時今日的繁盛熱鬧,這一打仗,三十年來苦心經營的這一切,就全都毀於戰火之中了。
所以他看着李秘,也是搖頭道:“原來你也是小兒的見識,這樁事便當老夫不曾與爾等說起過吧……”
李秘也聽得出李成樑的失望,但他並不打算就此放棄,到底是朝李成樑道。
“奴兒哈赤是個有着大野心的人,否則不會短短這些年,便統一了海西等部,眼下他確實兵強馬壯,八旗軍也是士氣人心盡皆可用,晚輩素知老帥的近憂遠慮,然則區區六堡,是如何都喂不飽奴兒哈赤的野心的!”
“奴兒哈赤之所以如此得寸進尺,想要侵吞寬甸六堡,是因爲他的軍隊已經橫行天下了麼?是因爲他權謀韜略已經足以審視四野了麼?”
“不,雖然女真部族崛起非常迅速,然則他們並沒有太深厚的底蘊,果真要打起來,他們也只有逃回白山黑水的份兒。”
“那麼奴兒哈赤的底氣又是來源於何處?”
李秘循序漸進地分析道,思路也非常的清晰,看着李成樑,繼續說道。
“他的底氣便來源於老帥這樣的想法,他知道大明已經內憂外患,無力也無心再兼顧遼東,所以才如此肆無忌憚,因爲他知道大明絕不可能在這樣的時機,被動地去接受一場本不需要發生的戰爭!”
“說句不中聽的,老帥您也別責怪,正是老帥的忍讓,助長了奴兒哈赤的野心,若一退再退,連寬甸六堡都丟掉,女真人佔領寬甸六堡之後,再度得寸進尺,索要內地的領土,敢問老帥,到時候還讓不讓?”
“若是不讓,到底是要一戰的,既然遲早有着一戰,爲何還要先丟掉寬甸六堡?”
“這不是打不打仗的問題,是立場和姿態,只要奴兒哈赤知道我大明半點不讓,也不懼怕打仗,試問他還如何敢再耍弄花樣?”
“只有老虎在打瞌睡的時候,山中猴兒纔剛四處折騰,奴兒哈赤便是那隻猴兒,他之所以上躥下跳,就是因爲他認爲此時的中國是一頭睡着的老虎!”
“朝堂上的爾虞我詐,明爭暗鬥,這些我都可以不聞不問,我也不想選邊站,但我大明面對外虜,何曾退讓過半步?”
“老帥您鎮守遼東數十年,對這些蠻子可從來沒手軟,爲何臨了要丟了苦心經營的寬甸六堡?”
“說句不客氣的,誠如子清所言,這會讓老帥晚節不保,更是將遼東數十年建立起來的局面給徹底打破,開了這個口子,這些東北蠻子可就要長驅直入了!”
李成樑一輩子心血都放在遼東,這些又豈能沒考慮過,不得不承認,李秘卻是一針見血,又面面俱到,能夠思考到這些細節,已經算是着實不易了。
“你說起來倒頭頭是道,但六堡孤懸且難守,如你所言,若不放棄寬甸六堡,又不想捲入戰端,該如何去做?”
“難道就憑你這三言兩語,就能嚇退奴兒哈赤?”
聽得李成樑之言,李秘也沉吟了片刻,而後朝李成樑道:“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奴兒哈赤明面上仍舊是我大明的屬臣,只要他一天不公然反叛,就不敢失禮於天下。”
“橫豎我要去女真部,雖說有爵位在身,但沒有勾當差事,老帥不如派我個宣撫的職責,讓我去巡視部落,如此一來,也就名正言順了,想來奴兒哈赤也不敢對我如何。”
“派你個宣撫的差銜倒是不難,只是如此一來,你就是明面的人,無法暗中行事,只怕多有不便,若奴兒哈赤要動手,第一個倒黴的便是你了……”
李成樑雖然嘴上這麼說,但從神色來看,對李秘的提議還是有着不小的期待。
李秘朝李成樑道:“老帥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李秘雖然不如老帥這般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但也不是涉世未深的愣頭青,這些年出生入死不知幾許,我李秘不也活得好好的麼……”
這可不是李秘王婆賣瓜自賣自誇,李成樑心裡清楚,李秘確實沒有說謊,於是便點了點頭道。
“既是如此,我就派你個宣撫的差銜,給你配三五百人,若果真能夠嚇唬奴兒哈赤,讓他放棄寬甸六堡,老夫親自上奏,向皇上給你討賞!”
李秘擺了擺手,朝李成樑道:“人手就不用老帥操心了,我從朝鮮那邊帶回來二三百人,都是精兵悍卒,又是苦大仇深,勢必要殺掉張角周瑜的狠角色,不過跟在我身邊到底是無名無分……”
李成樑是老狐狸了,當即聽明白了李秘的言外之意,便朝李秘道:“這個簡單,老夫坐鎮遼東,有募兵徵勇的權柄,給你個營團的編制便是了。”
李秘聞言,也是心頭大喜:“如此才真叫名正言順,今次畢竟去賣命,晚輩也就不客氣了,只是斥候和細作嚮導方面,還需要老帥支持一二。”
李成樑也大度地揮手:“這個你不必擔心,老夫坐鎮遼東數十載,別的不好說,女真部還是清楚的,必然會給你找個熟門熟路的。”
如此一說,也不等李秘迴應,李成樑便繼續問道:“這營團滿額五百,稍後你把人數姓名等諸項細則全都報上來,剩下的你就不用管了。”
“五百?”李秘心裡頭難免疑惑,二百守陵人外加三十九鬼兵丸,滿打滿算也不足三百,李成樑爲何要給五百的編制名額?
然而轉念一想,李秘到底是醒悟過來,實際人數不足三百,報上去卻是五百,也就是說,遼東這邊又能吃二百人的空餉了!
都這個節骨眼上了,李成樑竟然還有這等小心思,可見旁人對他的評價也確實沒道理。
李成樑也絲毫不掩飾,見得李秘如此神色,便朝李秘道:“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朝廷的錢就該取之於民而用之於民,百姓想要過日子,就必須有人保家衛國,若連這些軍士都喂不飽,人人貪生怕死,還談什麼公道?”
“老夫沒幾年好活了,良田千頃,不過一日三餐,廣廈萬間,不過一榻之眠,那些說老夫斂財的,我也不否認,說我奢靡無度,我也認了,可沒有這些錢,就沒有遼東的今日,我一個糟老頭子,再奢靡還能酒池肉林,給自己造個宮?”
李秘本就不是個鑽牛角尖的人,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人無完人金無足赤,李成樑能如此大吐苦水,也算是不錯了。
至於吃空餉這種事情,軍中早已是見慣不怪,若能辦出一些實事來,李秘也沒必要仇視,他也沒這個能力改變這個現狀,多年沉痾,尤其是一方良劑就能拔除的?
李成樑是個傲氣的人,眼下牢騷也是有感而發,在小輩面前如此,也有些丟架子,便也不再多提,而是朝李秘道。
“這個營團既然是給你設置的,名號便由你來定,你覺着該叫甚麼名?”
軍中營團的名號也是五花八門,李秘並不陌生,既然這二百多人是守陵人和三十九鬼兵丸組成的,李秘心裡也就有了主意。
“叫大斑鬼鯧營吧。”
“大斑鬼鯧營?這名字倒是怪……不過橫豎是雜號編制,也就不計較這許多了。”
李成樑哪裡知道,守陵人曾經被那老頭子譽爲沒有舌頭的大斑鯧鰺,更不知道守陵人的具體來歷,直以爲是李秘從哪裡拉攏的雜魚蝦米,也就不再多問了。
直到臨行那日,他親眼見到了這支隊伍,才知道這些人竟然比他手底下最精銳的親衛部隊,還要讓人驚駭!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定了計議之後,李成樑也終於是精神不濟,帶着疲憊,讓李秘和李如梅離開,李秘自是讓趙司馬統計人數和姓名等等,又換了大明軍的裝備,諸多事宜安排下去,也不贅述。
在遼東城耽擱了幾天,準備妥當,李成樑擺下餞行宴,李如梅也跟家眷們道別,李秘和弟兄們,終於是要到女真部去了!
此行深入腹地,面對的是野心勃勃的奴兒哈赤,以及新近崛起的八旗軍,還有走到窮途末路的張角周瑜,也是境遇堪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