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吳賢怔忪看着長子許久,眼神只剩陌生。
心口處驀地傳來一陣劇痛,經脈內的武氣因爲激盪情緒而失控,橫衝直撞,硬生生闖出了內傷,跟着鐵腥味順着喉嚨上涌。吳賢一口鮮血噴出來,一部分染紅病榻,一部分濺在地上和長子皁靴上。這口血噴出來並沒改善症狀,緊隨而來的是一陣天旋地轉。
吳賢脣角被鮮血染得殷紅。
面色卻虛弱蒼白,失望且心痛。
眼淚簌簌滾落,手指哆嗦着指長子叱罵:“你、你你你——你這孽子!目無君父,殘殺手足,誤殺生母……孤怎麼會有你這樣不忠不孝不悌不仁的兒子!你可知道、知道你都幹了什麼畜生不如的事情?你真是……”
他情緒激動到失語哽咽。
儘管吳賢跟髮妻關係一直不好,特別是趙奉一家那件事情過後,夫妻倆關係跌入了冰點,勢同水火,但吳賢是個耳根子軟的,他也念着舊情,還記得自己跟髮妻是少年夫妻,有過互相扶持、共同進退的日子。哪怕不是爲了她,爲了一雙兒子也不能撕破臉。
因此,高國建立後,他毫不猶豫立髮妻爲後,給王儲一個最光明正大的尊貴身份。
夫妻二人除了沒有感情,吳賢自認爲盡到一個丈夫該有的本分。聽到她死了,心中也有痛意。將這種痛意推到頂峰的,自然是次子的死,次子還是被長子活生生逼死的!
長子收斂癲狂的神色。
眉眼間卻添了幾分行將就木的死寂。
“主聖臣賢,國之福也;父慈子孝,家之福也。阿父,兒子這些年都生活在一個並不幸福的家中。”他表情木然看着這般做派的吳賢,嘲諷勾脣,“何謂人義?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試問,阿父你自己做到其中幾條?我們兄弟不過是有樣學樣,上樑不正下樑歪。這不是合情合理、天經地義的?”
他的語氣恢復了往日的平和。
“歸根結底,一切都是阿父的錯。”
“你一直寄希望兒子兄友弟恭,自己卻做不到一個父親該有的表率公正,這麼多年一直搖擺不定、偏心偏信!一切亂家根源在你身上!你一邊給我嫡長子的尊榮,一邊又給弟弟們取代我成爲大宗的希望。你將一塊帶血的肉放在一羣野獸面前,卻希望它們不爭不搶,隨你心意擺佈玩弄!你捫心自問,做得到嗎?吳昭德,你自己都做不到啊!”
“害死阿孃的人是你!”
“害死二弟的人也是你!”
長子說到此處已是淚流滿面,幾行眼淚鼻涕糊滿他的臉,他隨手一抹,嚥下喉頭痙攣的異樣,繼續道:“我跟二弟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我們之間本不該如此,因爲我們身上淌着完全一樣的血!不管是他當旁支輔佐我,還是我當旁支輔佐他,我們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我跟他是親兄弟,沒有隔着誰的肚子啊!究竟是誰讓我們走到這一步?”
一母同胞還能自相殘殺是真的笑話!
可偏偏,笑話變成了現實。
“是你啊,吳昭德!”
“你自己少時殘殺手足親緣,爲人父之後汲取教訓,自以爲公正公平對待兒子,杜絕亂家之源,但你走的每一步,都在逼着我們兄弟自相殘殺!二弟是我看着出生,看着長大!他小小一團,踉蹌跟我身後喊我阿兄,那些我都記得啊!但現在——但現在——我沒了娘,也沒了弟弟,我什麼都沒有了!吳昭德,我什麼都沒了!但你這個罪魁禍首,卻還有一羣又一羣如花美眷、一個又一個兒子女兒!試問你憑什麼!你憑什麼!”
長子的控訴猶如重錘敲打吳賢天靈蓋。
吳賢神色恍惚了一瞬。
隱約看到長子神色猙獰地持劍衝上來。
雪亮的劍鋒在他眼前迅速放大!
吳賢不做他想,擡掌拍出,武氣傾瀉噴薄,擊中長子手腕。長子的腕骨應聲碎裂,整個人像風箏一般倒飛出去,長劍脫手。長子咬牙忍下脊背撞擊地面的劇痛,五臟六腑位移般的錯覺讓他血氣逆流狂涌。他嚥下喉頭甜腥,手肘支着起身:“你沒有被封。”
他用了肯定的語氣。
謀士先生的警告是真的。
長子心中卻無丁點兒畏懼,反而長舒一口氣,有種行刑閘刀終於要落下的釋然。吳賢從牀榻站起來,居高臨下看着長子,嗓音冰冷:“就你這伎倆,還能害到你老子?”
吳賢道:“你太讓孤失望了。”
長子磕到了頭,額角流下的血液讓他眼皮沉重,或許是快死了,他的腦子反而前所未有得冷靜,一些莫名其妙的線索串聯成一條線,他踉蹌起身,撿起了陪伴多年的佩劍,苦笑道:“失望嗎?父王不是更失望,兒子沒有死在宮變之中?兒子很好奇……”
吳賢蹙眉看着眼前的長子。
長子那條手臂傷勢很重,軟軟垂下來。以他的天賦,這手大概率會留下終身殘疾。
“好奇什麼?”
“好奇二弟爲何能知道孤的計劃,‘勤王救駕’如此及時,父王又爲何會輕易着了道……如今想來,是阿父透露給他的吧?你果然中意他,想將計就計除掉兒臣,好讓兒臣揹負逆賊之名而亡,給二弟成爲王儲鋪路?只可惜,結果贏的卻是兒子,父王——”
吳賢怒道:“你放什麼屁話!”
他年輕時候殺過兄弟,不代表他能狠心殺兒子,若真幹得出來,長子墳頭草都有一人高了,還能活到這把年紀,跑來跟他發瘋?
長子卻再也不信他一句話了。
他眼淚婆娑:“成王敗寇,兒臣輸了。”
吳賢疲倦背過身。
預備喊人過來將長子軟禁起來。
怎麼處理,他還沒想好。
儘管長子今天發瘋,說了太多大逆不道的話,但也確實觸動了吳賢,讓他心中悔恨交加,然而他不認爲都是自己的錯。他已經痛失一妻一子,不想再失一子。這孽子不孝歸不孝,可他也不缺這一口吃,養着吧。
只是,事情發展總超出他期許。
吳賢感覺到背後傳來的劍鋒破空動靜,千瘡百孔的心只剩下悲涼,長子到這一步還想刺殺自己,真的失望透頂。他暗中警惕運氣,等來的卻是某個重物倒地,佩劍落地。
他腦中的警鈴發出刺耳尖叫。
雙腿在一瞬被抽空了全部力氣。
待吳賢回過神,膝蓋處傳來一陣刺痛,地面磚石竟被他跪裂!他雙手撐地,倉皇失措地轉過身,長子脖頸處的血痕刺得他眼球生疼。吳賢幾乎是膝行着爬過去,抱起人。
一隻手捂着那道深可見骨的劍痕。
鮮血很快順着指縫蔓延他袖口。
“大郎,大郎——”
武氣不要錢地灌入。
然而長子瞳孔卻逐漸渙散無神。
“二郎啊……”
這一聲喟嘆低喃透着無限的眷戀。
吳賢瞳孔猛地縮緊。
他的掌心已經感覺不到脈搏跳動!
“大郎!”
“來人,快來人啊!”一陣兵荒馬亂,長子屍體漸涼。
內廷收到消息的羋側夫人,也是如今僅次於王后的羋夫人急忙趕來。吳賢被軟禁脫困之後,擔心她,暗中命人透露了消息。長子並未清算一衆庶母和庶弟庶妹,她知道吳賢是安全的,這些日子就一直躲在內廷不外出。這會兒聽到風聲,第一時間趕了過來。
這才知道長公子、二公子和王后都死了。
她腳步頓住,進去不是,走也不是。
沒人比她更清楚吳賢性格的矛盾。
他給予大夫人王后尊位,又跟她毫無夫妻溫情,一年到頭不見兩次,夫妻比仇人還像仇人,但這絲毫不影響吳賢顧念以往感情,特別是髮妻和兩個嫡子都死掉的情況下。
自己這是撞槍口上了。
更讓她不寒而慄的是吳賢的選擇。
他選擇秘不發喪。
讓外界依舊以爲王儲軟禁君父兄弟。
羋夫人看得心驚膽戰。吳賢這是準備藉着機會肅清兩位公子在朝堂的人脈,還有一切有異心的、不忠的朝臣!被兒子和朝臣聯手逼宮還着了道,還是給吳賢留下了心理陰影。
吳賢無法狠心逼死逆子,不代表他對其他人不夠狠心,這個節骨眼坐不住的人,怕是全家上下都要被篩一遍!羋夫人看着冷清靈堂擺着的三口棺材,心中只剩唏噓憐憫。
何其蠢笨愚鈍的母子三人啊!
爲何要對吳賢這樣的人動真感情呢?
耳根軟、重感情,不代表他不薄情寡義。
他的深情從來只用來感動他自己。
羋夫人暗中嘆了口氣,繼續燒紙錢。
君心多變,吳賢選擇秘不發喪剛過三天便改了主意,他不僅改了主意,還提刀跑來靈堂,視線死死盯着三口棺材,周身殺氣騰騰,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羋夫人作爲普通人哪受得起這威勢,身體戰慄不止,無盡恐懼蔓延心頭,直到趕來的兒子悶聲哀求。
“父王!”
少年的聲音嘹亮而清晰。
兩個字便將吳賢神智從懸崖拉回來,他注意到羋夫人的模樣,氣勢盡數收回,唯餘胸口劇烈起伏,握着刀的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少年護在生母身前,不敢輕易開口。
只是,那雙眼睛卻像極了吳賢。
也像極了長子和次子少年時。
吳賢手一鬆,長刀脫手,重重砸在地上。
他道:“正常發喪吧,昭告國內。”
說完便轉身離開。
羋夫人驚魂未定抓着兒子胳膊,壓低聲問:“外頭髮生什麼事?你父王怎如此?”
兒子神色爲難看了一眼棺材位置。
同樣低聲道:“前線戰報。”
羋夫人心一緊:“戰報?”
不管吳賢爲人如何,他都給予自己十幾年安穩生活,安穩到讓她習慣了這種日子,記憶中的顛沛流離和苦難彷彿離她很遠。
兒子道:“也不知是大王兄還是二王兄,僞造命令讓邊境將士注意信號,信號一起就攻打康國河尹。父王正因此事惱火。”
羋夫人知道她不能多問,但忍不住:“信號?什麼信號?兩位公子平素鬥得再狠也知輕重,斷不會拿高國生死當籌碼。他們身死,但仍是你的兄長,豈可污衊他們身後名?”
兒子無奈道:“兒子沒撒謊。”
他在朝會聽到的消息就是這個。
前線戰報將所有人都打懵了。
連父王也熄了漁翁得利的心思,現身朝會,給了朝臣們不小的震撼,又宣佈了王后和二位王兄的死訊。不過,三人死因卻沒誠實交代,只跟朝臣說大王兄在逼宮後驚懼不定,憂心而亡,二王兄被軟禁感染重疾病故,王后聽聞二子噩耗引發心疾,撒手人寰。
三人死法還算體面,比親子誤殺親母、親兄逼死親弟,最後自盡親父跟前好聽點。
羋夫人潛意識認定丈夫建立的高國不及康國強大,攢眉憂心:“兩國交戰,遭難的還是黎民百姓,康國那邊可還能和解?”
兒子凝重搖搖頭:“可能不大,守將不僅偷襲了河尹城防,還斬殺了來問責的康國使者,現在邊境打成一團,怎麼和解?”
羋夫人死死抓着兒子的手。
忐忑低聲:“你沒摻合進去吧?”
兒子撇開臉,嘟嘴:“阿孃連兒子都不信?兒子一直都聽您的話,以兩位兄長馬首是瞻,不管他們哪個勝出,兒子乖乖輔佐都能保住下半輩子富貴。您將兒子想成什麼樣了?”
羋夫人鬆了口氣。
“爲娘也是擔心啊。”
畢竟前頭兩個嫡子死了,獲利最大的就是她的兒子。她出身低微,但這麼多年當吳賢的解語花,榮寵加身,連帶着位份也水漲船高。吳賢跟王后夫妻不和多年,後者雖爲中宮,宮廷內的大小事宜卻是她在全權打理。兒子年紀漸長,展露天賦,他生出心思也正常。
兒子寬慰道:“阿孃不要多想了。”
羋夫人點了點頭。
自己還要打理王后三人的身後事,確實沒多餘精力想其他的。殊不知,兒子離開靈堂不多久,少年硬氣明亮的眉眼舒展開來,更襯得英氣俊秀。他走路帶風,腳步加快。
“先生!”
謀士轉身,赫然是一張熟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