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大郎這是殺人誅心啊。”
徐解對秋丞之死漠然,吳賢倒是唏噓不已。他也是世家出身,見慣了兄弟鬩牆的戲碼,秋氏兄弟此前的矛盾又是人盡皆知的八卦,自然認爲秋丞是被秋大郎逼死的。
“賢郎說什麼‘殺人誅心’?”羋側夫人正好繡完寢衣的最後一針,擡手招來正在背書的兒子,準備讓他試一試合不合身,隱約聽到吳賢說了什麼,但沒聽太清楚。
“爲夫說秋大郎,他在秋二郎手中吃盡了苦頭,沒想到風水輪流轉。如今,可算讓他逮着機會,兵不血刃除掉礙眼的秋二郎了……親兄弟走到這一步……”吳賢視線落在溫馨互動的母子身上,不知想到什麼,嘴角那抹薄涼的笑逐漸澹去,“讓人唏噓啊。”
羋側夫人不知秋大郎和秋二郎是誰,但知道這兩人是親兄弟,其中一人還刀了另一人,有這些信息便夠了。估計是“兄弟鬩牆”四個字,刺激到吳賢最敏感的神經——
隨着年歲漸長,他膝下兩個嫡子也開始有自己的小九九,又有母族的摻和挑撥,兄弟二人時不時就要鬧矛盾,對家中庶出弟妹更是沒有一回好臉色,動輒呼來喝去。
吳賢屢次出手管教,奈何兩個兒子已經到了最叛逆的年紀,不論吳賢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還是用父親的身份強行鎮壓,結果都是收效甚微。甚至當吳賢出手清理兄弟二人身邊的小人,他們反彈更厲害。
特別是次子,不止一次跟他當衆爭吵。
甚至是奚落吳賢。
【阿父想讓兒子與他兄弟和睦?】次子是武膽武者,年紀不大已有成人個頭,相貌糅雜父母優點,健美俊逸,或許是相由心生,面相有些刻薄,【不妨言傳身教?】
一句話將吳賢氣得血壓狂飆。
次子讓吳賢演示一下【言傳身教】,但偏偏吳賢是用雷霆手段跟一衆兄弟鬥爭,勝出之後以吳氏爲根基,經營多年纔有如今基業。老子都做不到,還指望兒子和睦?
羋側夫人知道吳賢的忌諱,所以她教養孩子都不圖他們如何出息如何有才,而是一遍遍教他們一定要同氣連枝、壎篪相和。
正是此舉,讓她從一衆妾室脫穎而出,吳賢對她的寵愛多年如一日。羋側夫人也始終謙恭謹慎,不曾有丁點兒怙恩恃寵之舉。
吳賢現在就喜歡兄友弟恭。
見他情緒低落,羋側夫人給兒子遞了個隱晦眼神,小兒子心領神會,纏着吳賢,笑得天真爛漫:“阿父阿父,你瞧兒子這身寢衣怎麼樣?是阿孃給兒子親手縫的。”
吳賢瞧了眼:“有些大了。”
小兒子道:“那就給四哥穿。”
他口中的“四哥”跟小兒子一母同胞,都是羋側夫人所生,兄弟二人關係確實好。
吳賢打趣他。
“爲何不讓阿孃再改一改?”
“但四哥更適合啊,都不用改了。”
吳賢笑容愈盛:“那你不就沒了?”
小兒子道:“阿孃疼兒子,會有的。”
吳賢一把抱起小兒子,明明心中喜歡這個回答,但嘴上卻依舊逗着兒子:“你阿孃疼你,但爲父也疼你阿孃,沒你的了。”
小兒子沮喪耷拉着眉眼,逗得吳賢開懷大笑。羋側夫人瞧着父子二人,淺笑嫣嫣。
吳賢逗了兒子,又與愛妾一夜溫存。
正夫人那邊燭火一夜未熄。
這一夜,是十五。
吳賢帳下僚屬得知消息,雖說反應各不相同,但都注意到默默做大的沉棠,並且將其視爲不得不防的威脅。與沉棠一脈走得近的,或多或少遭到了明裡暗裡的排擠。
例如徐解和趙奉。
前者因爲河尹郡的歸屬達不成統一意見,這兩年跟天海這邊走動越來越少,徐氏的態度也不如以前積極。後者則是因爲本身就不是天海一系武將,排擠就沒少過。
或許是有相同境遇,徐、趙兩家走動反而頻繁起來,連帶緩和秦禮與徐解的矛盾。
邑汝,章賀。
消息傳來,黃烈與章賀正在對飲笑談。
二人聽完傳信內容,神色各異。
黃烈把玩着酒盅,玩味地道:“公西仇是公西族人,他的天賦再加公西族秘術,這般年紀就獲得這樣的實力,也算正常,但這個沉幼梨又是怎麼回事?處處透着詭異……”
章賀擰眉,不言。
黃烈心生猜測,試探道:“難道說,此子也是另一個‘公西仇’,或者另一個‘少衝’?”
少衝,谷仁的寶貝十三弟。
聯盟軍跟鄭喬幹仗,此人出力頗多,只是殺人殺紅眼之後會不分敵我,徒手碎屍。
章賀只是沉默搖頭:“不好說。”
沉幼梨有公西仇的天賦和實力,但沒有少衝的副作用,更不會動輒癲狂失去理智。
黃烈笑道:“來日見一面就知道了。”
上南,谷仁。
谷仁收到消息,只看了眼便放一邊。
倒不是不想關心,而是——
一股可怖的磅礴戾氣衝蕩八方,谷仁剛扶穩搖晃的桌桉文書,下一息地面又開始劇烈震顫,房樑嘎吱嘎吱響,灰塵簌簌落下。谷仁臉色發黑,搖晃着走出議廳大門。
“大事不好了,主公——”
谷仁打斷:“看到了!”
“可少衝將軍他——”
谷仁道:“這就去!”
他趕到的時候,其他幾個結拜兄弟都守在這裡。各守一方,形容狼狽。武膽武者掛着彩,文心文士被掏空。中央位置是趴伏在地上痛苦嘶吼的十三弟,衣衫碎裂。
原先平滑的小麥色肌膚泛着詭異通紅,好似在滾燙開水滾了一遍。皮膚鼓起一個個“膿包”,隨着這些“膿包”在他身體遊走,其臉色愈發猙獰。十指抓地,深陷其中。
噗——
一個“膿包”碎裂迸濺,定睛細看,那哪裡是“膿液”?分明是一條“肉蟲”。每出來一團,少衝的臉色就和緩一分。
待體力耗盡,他眼睛一翻。
趴在地上,不知生死。
谷仁上前將自己的衣裳給少衝披上。十二弟晁廉上前,他嘴角掛血,捂着胸口,顯然是受了不輕的傷:“大哥,照這般下去,十三弟下次再爆發,吾等怕壓制不住了。”
少衝的實力進步太快。
孝城之戰還是十三等中更,現在已經是十五等少上造,這還是冷靜狀態下。若是進入沸血狀態,便能強行入十六等大上造。這種實力,已經不是他們兄弟能強壓的。
谷仁的文士之道倒是有奇效。
但之前幾次已經透支太多。
“距離下次還有一月,總會想到辦法的……都堅持到這一步了,說什麼也不能放棄。”看着諸位兄弟,他溫和道,“你們也下去好好養傷,不然十三醒來又該自責了。”
衆人應聲,唯有六弟神色掙扎。
“大哥,要不要帶十三去看看章賀?”
這個提議被谷仁斷然拒絕。
“不行!”
晁廉道:“這與羊入虎口有何分別?章賀與黃烈走得近,黃烈的重盾力士又是……”
少衝身體內的蠱,章賀曾經研究過的武國蠱禍,黃烈的重盾力士又是蠱養出來的……三者的蠱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少衝過於特殊,他的實力源於蠱,但又不只是因爲蠱蟲。哪個勢力首領不想大規模複製,但世上只有一個少衝,他是唯一的存在。
他是不可複製的。
六弟無奈道:“他撐不住下次了……”
撐不住的下場就是爆體而亡。
晁廉想到一個人:“或許公西仇……”
說完又被他自己否定了。
公西仇一直想殺少衝來着,不可能答應幫忙,即便答應了,這會兒上哪兒去找他?
少衝不知衆位哥哥的擔心。他醒來的時候,渾身乾爽舒暢,衣裳嶄新,仔細一嗅還有凝神靜心的藥香。正回想昏迷前發生了什麼事情,肚子發出響亮的咕嚕咕嚕聲。
“十三,醒來了?”
“十二哥!”少衝一躍跳起。
晁廉避開他的熊抱。
“剛醒來就這麼有活力?”
少衝揉着肚子:“十二哥,餓了。”
晁廉道:“讓下人去東廚給你準備。”
少衝癟嘴,可憐巴巴道:“但是十三想吃東街的油炸檜,西街的蔥包燴,南街的糖,北街的……北街好像沒什麼吃的……”
晁廉摸摸比自己還高一點點的少衝腦袋,甩了甩錢囊:“就知道你饞,走吧。”
下一息,他口中發出一聲哎幼。
險些被少衝一個熊抱虎撲壓地上。
谷仁治地也算繁榮。
少衝嘴裡吃着, 懷裡抱着,眼睛看着,晁廉跟在他身後負責付錢。待少衝吃了個三分飽,兄弟二人尋了個街邊小攤坐下。少衝將自己愛吃的往晁廉那邊推:“十二哥嚐嚐這個,這個也好吃,那個也好吃……”
晁廉慢條斯理品嚐。
吃着吃着,發現有些安靜。
少衝怎麼不叭叭了?
一擡頭,卻見自家十三弟扭頭看着誰。
晁廉視線循着看了過去。
小攤隔壁站着名身量偏單薄的少年人。
發黑,睫長,膚白,脣紅。
身披一件極其寬大的暗青長袍,衣袍衣襟、袖口繪着金色玄奧紋路,其餘部位則是不易察覺的暗色繡紋。腰繫一條蹀躞帶,一根老木交纏的木杖插在腰後,紅花搖曳。
少衝的視線目標,正是那朵小紅花。
悄悄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