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政宗原本爲源稚生準備了長篇的誓師詞以激盪人心,但僅僅只說出一句源稚生就覺得自己沒辦法繼續往下說了。
他太疲倦了,這些誓師詞裡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座山,讓他不堪重負。今夜註定會掀起腥風血雨,幾千年死去又復甦的神明、蛇歧八家延續至今的傳承、與猛鬼衆的決斷、家人們昂揚的鬥志,最讓他感到窒息的是他欺騙了下潛的那三個傢伙,用他們的性命……這一切都壓在他的肩上, 太沉重太沉重,幾乎讓他喘不過氣。
“哈伊!”不論是天上的海里的還是平臺上的諸人都對源稚生鞠躬,幾千個人的聲音疊在一起,甚至壓過了狂風與海浪。
源稚生把冰冷的海風大口吸入肺裡,強迫自己在這種極端的環境裡保持絕對冷靜的頭腦,他再度戴上耳機,入耳就是施耐德驚天動地的咆哮和下潛小組三人犯二的對話。
愷撒說他一秒鐘都不想在海下待了, 這裡聚集着成千上萬個毛鴨蛋一樣的肉瘤胚胎,他肯定要三天吃不下飯, 楚子航則說他覺得還好,可能中國人對蛋這種食物的料理開發度比較高,路明非則附和着說他就着皮蛋能一頓吃三碗飯……神經病還是那些個神經病,但源稚生不再能笑得出來,他承認自己後悔了,但心懷悔意和憐憫是權利者的大忌,他深知優柔寡斷會害死更多人。
“你們的精煉硫磺炸彈已經用掉了,現在胚胎不是我們的主要目標,重要的是那些即將甦醒的東西。”源稚生的聲音在對話頻道里傳開,“你們剛纔的選擇很正確,破開將胚胎與城市相連的鍊金矩陣,這爲我們提供了更充分的時間,這些傢伙看起來想要強行孵化,即便孵化強行完成, 它們的生命力也會大不如前, 現在是把它們一網打盡的最好時機!”
“這些爆惡的巨型毛鴨蛋一樣的肉胎到底是什麼?”愷撒問,“從裡面孵化的是毛鴨子還是龍?”
“現在不是犯二的時候,那是屍守。”源稚生沉聲道,“每一枚胚胎都是一隻待孵化的屍守,它們在死人的國度沉寂了幾千年,現在被龍血喚醒,想要再度歸來!”
“屍守?世界上居然真的有這種鬼東西!”愷撒低呼,“要不說還是你們日本人夠變態,你們的先祖居然真的不惜用這種不詳的黑鍊金術煉製同袍。”
“你們難道不知道煉製屍守是觸犯《亞伯拉罕血契》的麼?”施耐德嘶啞地責問,“把死去的混血種基本神經和肉體活性保存下來,看起來像是讓同伴不朽永存,實際是把死人煉成活死人,他們的中樞神經都被切除了,成爲了沒有自我意識的行屍。因爲不捨這些死去的混血種的強大血統,不惜把它們變成只知道殺戮的人形兵器,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比死侍更邪惡的東西。”
沉默了一會兒後,源稚生承認:“是的,這是先祖們的罪惡,身爲後代的我們不得不承擔, 今天就是把這份罪惡徹底拔除的時機。”
“在此之前你們從未和我們透露過有關於海底古城和屍守的問題, 這是你們的罪孽,代價卻讓我們本部的專員來承擔。”施耐德冷冷地說,“你們的行爲相當無恥。”
“再次抱歉,我以源家家主的名義起誓我會不遺餘力對本部專員們的生命負責。”源稚生誠懇地說,“事後我願意以個人的身份接受秘黨的責問,可現在我們時間不多了。”
“源君,你說可以把它們一網打盡,有什麼好的計策?”楚子航問。
“僅有唯一的辦法,引爆你們的核動力艙。”源稚生說,“目前只有引爆核動力艙把那塊海牀夷爲平地才能徹底解決,必須要一次性清除所有目標。”
“不行。”施耐德拒絕的語氣斬釘截鐵,“核爆的能力太過巨大,絕對會波及到他們,這是同歸於盡的做法,你是讓愷撒他們幾個給屍守羣陪葬!”
“理論上的時間是足夠的,核動力艙的引爆需要預熱,相當於點燃一枚定時炸彈,激活核動力艙後把它留在極淵,我們會迅速用安全鎖回收你們。”源稚生說,“安全鎖回收的速度是伱們上浮速度的三倍,時間很充裕,當核動力艙爆炸的時候你們已經遠離了爆炸中心,巖流研究所模擬你們生還的機率在百分之七十以上。”
“你們怎麼能確保這個數字是可靠的?施耐德謹慎地問,“你們剛剛纔違反了一項秘黨的禁忌,現在日本分部在學院的信用記錄已經降成了負數,我們沒辦法把專員們的生命安全託付給你們。”
“屍守羣遊弋的速度比深潛器快上不少,如果讓它們孵化一切都遲了,這樣的東西任何一隻流落到海面上都會是一場災難!”源稚生低聲說,“數字可不可靠已經不重要了,我們早已沒了退路,這是最終的辦法!”
“源君。”路明非總在不經意間開口,“你如實告訴我們,生還的機率是多少?”
“百分之……”源稚生吐完這三個音節後陷入沉默,遲遲無法再次說出那個數字。
因爲百分之七十是他現編的,引爆核動力艙根本就不是一場小型爆炸,威力太小是無法將高天原和屍守羣徹底摧毀的,搞不好整個日本的地基都會被破壞,實際上巖流研究所計算出下潛三人的生還概率低得可憐。
“源君,認識的這幾天裡,你一直告訴我們什麼是日本的黑道,作爲黑道的少主肩上又要揹負多少。”路明非低聲說,“你說你只是想做一隻象龜,卻被迫成爲了一名武士,你很累也很疲倦,被困在名爲‘責任’的牢籠裡,這樣的生活不是你想要的,絲毫沒有自由可言。”
“但你別以爲全世界就你一個人累好麼?這個世界上誰他媽的活得輕鬆啊!”路明非的聲音忽然暴躁起來,把駕駛艙裡的愷撒和楚子航都驚了一激靈,“大家都過着操蛋的生活不是麼?愷撒老大生在了一個他厭棄的家族,一大家子都是混蛋,師兄是幾年前搞丟了老爹,我就不必說了,我到現在都快忘了我老爹老孃長什麼樣!”
“我們之中有誰揹負得比你少麼?我是學院唯一的‘s’級,揹負着屠龍的使命,要不是我累死累活忙裡忙外,這個世界早該毀滅好幾次了你知道麼?”
“師兄也一樣,你知道他多少晚上都睡不好一個覺麼?還有一個狗屁神明一直惦記着他的身子……師兄如今好不容易和夏彌修成正果,你又知不知道付出了多少艱辛?”
“愷撒不也是一直拼命反抗家族的安排一直抗爭家族的命運麼?他可是馬上就要結婚的人啊!怎麼能就這樣讓他不明不白送死?”
路明非的語速又快又迅猛,彷彿連珠炮一樣狠狠轟擊在源稚生意志的薄弱處,耳機裡傳來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
“源稚生,我們是喝過酒碰過杯的啊!男人喝了酒碰了杯就應該坦誠相待,雖然愷撒老說你娘,我可是一直把你當男人。”路明非大吼,“抽女人煙的不一定不是男人,長相陰柔的也不一定不是男人,但你現在絕對不算個男人,因爲男人絕不是欺瞞別人又欺騙自己的孬種!”
蛇歧八家的少家主從未被人用如此涼薄的語言譏諷,但此刻的源稚生沒辦法生出半分怒意,因爲路明非的話都是事實。可悲的事實才是世界上最鋒利的刀子,一句一句都直直戳向人的內心深處。
“百分之一。”源稚生點燃菸捲,艱難地吐露事實,“你們生存的概率僅僅不到百分之一,這是輝夜姬演算上百次的結果。核爆的威力要遠超過百萬噸級,它的力量甚至足以掀起遮天的海嘯,但即便是這樣我們也沒有把握消滅所有的屍守。哪怕安全鎖釣着你們離開了爆炸的中心,迪裡雅斯特號的外壁也會因爲核爆的餘波和高速的移動而受損,你們很可能在水下被倖存的屍守們追上。”
百分之一,這個小到極點的數字被冠在生存概率上真是讓人心生絕望。施耐德嘶啞地喘息着,愷撒微微愣神後打開了音頻,打算通過通訊頻道錄製一封簡短遺書。
“百分之一也未嘗不能一博,如果你們不幸死在了海里,那我就戰死在海面上,不是源家家主的身份,而是以源稚生個人的立場……”源稚生頓了頓,“我爲你們陪葬。”
源稚生眺望着狂風和驟雨肆虐的海面,吐出這番話後他竟是前所未有地感覺到輕鬆與平靜。
“那你的家族怎麼辦?你說過蛇歧八家不能沒有少家主。”路明非問。
“如果這場戰爭我們勝利了,家族也就不會再有人流血,家族裡這麼多人,通往和平的路上總會有人能擔得起少家主;如果這場戰爭失敗了,整個家族都會走向覆滅,也就談不上什麼狗屁少家主了。”源稚生吐出一口煙,煙霧迅速被海風吹散,他的語氣百分百認真。
“你的夢想呢?其實不管戰爭的勝利與否,你已經盡了少家主的責任,你沒辦法再做更好了,你大可以離開,將一切遺忘,你拎着防曬油漫步在一直嚮往的鬆軟的天體海灘上,遮陽傘下美麗的大波妹在向你招手。”
“我很認真地想過,但是我做不到。”源稚生說。
“少主……”櫻的聲音在源稚生身旁響起。
“我意已決,別勸我了,櫻。”源稚生的語氣帶着一絲激動,“你總是最懂我的,你知道我以前沒辦法拋棄家族,現在也沒辦法拋棄那三個神經病。如果和家族不相干的他們死了,身爲少家主的我卻苟活下來,那我會覺得我販賣的防曬油都變得骯髒,天體海灘會變成漆黑的極淵,那些大波美女們也不再美麗,甚至比屍守還要醜陋,無盡的悔恨會讓我一輩子陷入痛苦的深淵,與其被那種痛苦凌遲還不如痛快死去!”
“路明非說得對,要麼像個男人一樣堂堂正正地活,要麼像個武士一樣慷慨瀟灑地死。”源稚生笑笑,“這是野田壽那種小混混都能領悟的道理,蛇歧八家的少家主沒道理不懂吧?”
聽到源稚生的坦言,深海下的三人對視一眼,皆是輕輕點頭。愷撒放下了錄製到一半的音頻遺書,楚子航的村雨微微出鞘,顯露的寸餘刀鋒透着凜冽的殺意。
“我們不可能讓我們的專員爲了百分之一的生存概率替你們冒險……”施耐德教授少有的老媽子般的囉嗦被打斷。
“教授,不好意思了,接下來是熱血男孩們的專屬頻道時間,上了年紀的教授就別偷聽男孩間的對談了。”路明非說。
“什麼意思?”施耐德一愣。
“教授,你放心,我們都會平安歸來的。”路明非說,“畢竟我一直拼命到現在,可不是爲了把命丟在這種地方啊。”
“路明非,你想做什麼……”
“eva,切斷本部與迪裡雅斯特號之間的通訊。”路明非下令。
卡塞爾學院的中央控制室裡,瑩藍的少女微笑點頭,巨大的屏幕迅速黯淡下去,施耐德的耳機裡響起漫長的沙沙聲,他望着曼施坦因一臉迷茫,他還沒明白髮生了什麼,但顯然他已經被路明非踢出了羣聊。
“很明顯,你這個老傢伙被男孩組嫌棄了。”曼施坦因輕輕嘆息,“我們什麼都做不了,事到如今只能等待,相信那些孩子吧……畢竟他們三個是我們最優秀的學生啊。”
路明非切斷通訊其實並不是對施耐德教授有什麼意見,而是因爲接下來有些畫面和對話不能讓教授們知道,現在還不是他向卡塞爾學院暴露秘密的時候。
愷撒的雙手在儀表盤上飛快跳躍,他負責把迪裡雅斯特號這艘傳奇的設備調適到最優狀態以應付接下來的上浮,楚子航負責啓動核動力艙的強動力源爲爆炸預熱,路明非從頂艙裡取下三管藥劑攥在手裡,他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