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8
接下來在杭城的日子, 葉一柏大都在醫院裡度過,骨科手術術後的疼痛感比之平常手術要劇烈得多,特別是麻醉學並不發達的三十年代,病人需要用更大的毅力來熬過術後劇烈疼痛。
“止痛藥能不用就不用, 實在受不了了再用麻醉藥品。頻繁用止痛藥品對神經系統有一定副作用, 舅舅是法醫, 這方面應該也是知道的。”葉一柏轉頭輕聲對舅媽趙春說道。
今天的杭城火車站裡, 幾乎是幾步一崗, 黑制服們神情嚴肅身體站得筆直, 沈槐書、蘇正陽以及杭城各大有關部門的頭頭腦腦們幾乎到了大半, 還有各大媒體,得到消息自發過來的文人名流等。
“葉醫生, 此去平津, 前途艱難,萬望保證,如果感到事不可行, 不要猶豫, 直接給我發電報,我會另做安排的。”沈槐書鄭重說道。
磺胺面世, 各大勢力紛至沓來,沈槐書已經不止收到過一個試圖阻止葉一柏北上抗疫的電話,只是前一陣子爲了鼓舞國民抗疫的決心,杭城和金陵都大肆宣傳了葉一柏年後即將北上的消息, 媒體和民衆都盯着,不好朝令夕改, 再加上葉醫生本人的態度堅決,才能讓沈槐書頂住壓力, 讓葉一柏按時北上。
“沈先生您放心,杭城經驗在前,且有大家鼎力相助,此次北上,我還是極有信心的。”葉一柏道。
這一次去平津,葉一柏並不是孤身上陣,梁氏夫婦緊急調配生產,趕在初八之前,加急生產出了一批醫療紗布,裝滿了兩列火車廂,還有楊成新和葉家也出錢出力出關系,捐贈了大量的物資,張老爺子更是在臨行前將裴澤弼叫去了一趟,將本來要帶進棺材板裡的人脈關係全部交給了裴澤弼。
“嗚嗚嗚”的汽笛聲由遠及近,不遠處的鐵軌上火車頭已然若隱若現,張素娥和葉嫺終於忍不住紅了眼睛,梁氏夫婦等人面上也露出了惆悵和不捨的表情。
趕火車的旅客和家人們告別,小心翼翼地走上站臺,見兩旁站着的黑制服們沒有阻攔,膽子又不由大了些,開始輕聲說話,隨後聲音逐漸放大,恢復成正常交談的音量,他們一邊交談着一邊悄悄打量着不遠處這羣被黑制服們護衛着,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的葉一柏一行,臉上流露出敬畏和好奇的神色。
火車開始放緩速度慢慢進站。
沈槐書率先上前,伸出手和葉一柏的手緊緊握在一起,“葉醫生裴先生保重。”
“保重。”
“葉醫生保重。”
“裴先生保重。”
葉一柏和裴澤弼一個人接一個人得握過手來,張老爺子拄着柺杖,重重拍了拍葉一柏和裴澤弼的手背,“活着回來。”
等到走到張素娥和葉嫺身前的時候,葉一柏張開懷抱,將他來到這個時代後最親的兩個女人抱在懷裡,“阿媽,阿姐,照顧好自己,我在桌子上寫了備忘錄,遇上事情就打開它,找裡面的聯繫方式。”
葉嫺還強忍着眼中的溼意,張素娥早就不管不顧地哭出聲來,“你是醫生,你要去救人我攔不住,也不敢攔,但是葉一柏你要記住,你是我十月懷胎掉下來的一塊肉,你是我拼了命生下來的,你要是敢不保護好自己,你就是在要我的命,你要是出事,我就從黃浦江上跳下去,我不騙你!”
“阿媽……”
葉一柏有些無奈地看向葉嫺,然而這回向來和葉一柏站在同一陣線的葉嫺卻站在了張素娥這邊,她嚴肅地看向葉一柏,“阿媽說得對,想想愛你的人,保護好自己。”
說完,她看向了一直站在葉一柏一旁少有開口的裴澤弼,“澤弼,我可以這樣叫你吧,接下來柏兒身邊就只有你了,保護好他。”
裴澤弼還是一貫冷肅的模樣,聞言眉宇間閃過一絲幾不可見的柔和,“嫺姐,你放心,要回來一定是兩個人一起回來。”如果回不來,那就是兩個人都回不來了。裴澤弼說得格外乾脆決絕。
張素娥這時候也想到了此去平津裴澤弼就是葉一柏身邊唯一的依靠了,她顧不上此刻是在大庭廣衆之下,她一手抓着葉一柏一手抓着裴澤弼,“澤弼,你叫我一聲阿媽,我應了,你們倆一定要相互扶持,好好的全須全尾地回來見我。”
“知道了,阿媽。”兩人異口同聲道。
火車輪與鐵軌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火車緩緩停住,車門打開,旅客們從火車上下來,下車的旅客先是大聲招呼着來接自己的親朋,但看到車站內幾步一崗的模樣,聲音不自覺低了下來。
火車到了,等到杭城站的旅客們下車,葉一柏和裴澤弼就要上車了。
其實葉一柏和裴澤弼定的是火車單獨包廂,和這些旅客們並不是一個門上下的,火車單獨包廂有專門的上下車門,而且這個門杭城站似乎並沒有什麼人下車,葉一柏和裴澤弼若是願意,這時候就可以上車了。
張素娥拉着葉一柏和裴澤弼的手不肯鬆開,其餘衆人也默默無語。
“葉醫生!葉醫生!”不遠處似乎傳來有些熟悉的叫聲。
衆人下意識地朝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只見兩個身着大襖的男子正艱難地逆着人流向葉一柏他們的方向跑來。
人跑到近前,兩個黑制服攔住了他們。
“我們認識葉醫生,真的,不騙你。不信你問他!”薛城努力解釋道。
“薛城和莊斌?”裴澤弼認出了來人,他對於這兩個從上海專門來跑到杭城獻血的北方人印象還是極深的。
他轉身對身後人說了兩句,身後一個身着中山裝的嚴肅男子點點頭,快速上前走向薛城和莊斌,不多時就將兩人帶了過來。
“葉醫生,幸好讓我們趕上了。”薛城看到葉一柏,有些慶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葉一柏第一時間看到了薛城和莊斌手上提着的行李箱,面上不由露出一絲詫異和驚訝來,“你們?”
莊斌看出了葉一柏的疑問,將行李箱往身前一放,笑道:“葉醫生,您說過,得過鼠疫的人身體裡有一種叫抗體的東西,第二次就不容易被感染了,我和薛城的命是您救回來的,我們倆雖然專業的醫務人員那麼有用,但是在臨時醫院幫忙這些天,一些基本的工作我們也學習過了,應該多多少少能幫得上您的忙。
而且我們出來了,我們的親人還在長崗,我們現在已經買不到到長崗的票了,我們知道您不一定去長崗,但我們就想跟着您,盡一點心力,我們幫別人,也希望別人能幫我們的親人,就像您一樣,您幫了那麼多人,所以纔有那麼多人幫您。”
前來送行的衆人聞言雖未開口,但不少人卻從莊斌這樸素的話中聽出了一番別樣的道理來,他們很多人聚在這裡,不就是因爲受了葉醫生的恩惠。
不然雖說葉一柏北上抗疫是國家大義,他們作爲富商名流可能也會出錢出力,但絕對不會像眼前如此盡心盡力,譬如樑家,幾乎將所有的庫存都耗空了,接下來的幾個月或許會因爲難以提供足量的商品而受到同行的衝擊。
又譬如楊成新夫婦,他們幾乎是運用了自己在杭城深耕多年的人脈才調動了這麼多的基礎物資,這份心多是衝着葉一柏這個人去的。
葉一柏看着薛城和莊斌兩人淳樸的笑容,一時說不出話來。
“馬醫生還不好意思來見您,他說他這個有抗體的醫生也應該去的,但是他有家有子,實在脫不開身,所以他說他會留在杭城,直到這裡沒有一個感染病人爲止……”
“葉醫生,是葉醫生,今天他要去平津了。”
剛剛薛城和莊斌的喊叫聲吸引了來往行人的注意,葉一柏年後北上的消息杭城各大報刊都刊登過,不少杭城的文人、學生甚至普通市民都知道這個消息,薛城和莊斌的喊叫和今天車站嚴陣以待的模樣讓許多頭腦靈光的人一下子將眼前的情景和報紙上的消息聯繫在了一起。
“葉醫生。”
“葉醫生,您要平安啊。”
“葉醫生……”
許多人轉身向葉一柏等人所站的站臺走來,一傳十十傳百,原本只是車站裡的人,後來消息迅速傳到了站外,站外街邊的小販,以及附近的市民們,竟不約而同地放下了手裡正在做的事情向車站涌來。
黑制服迅速吹響口哨,拿出警棍,“退後,退後,不準進去。”
車站的安保人員也迅速出動,“沒有票的不準入站!”
“讓有票的乘客進去,不要擋路,不要破壞車站秩序!”
葉一柏站在月臺上,看着情緒激動想要往裡面走的民衆,輕輕嘆了一口氣,“我得上車了,不然影響了車站秩序,我就罪過了。”
他的目光掃過前來送行的衆人,“蘇局,我阿媽阿姐要等我舅舅身體好轉後再回上海,接下來在杭城的日子還需要您費心照顧,我在這裡跟您說聲謝謝。”葉一柏道。
蘇正陽聞言連忙道:“這是應該的,您放心,我必照顧好您的母親和姐姐。”
“阿媽,阿姐,我走了。”
張素娥抓着葉一柏的手倏忽用力,眼淚簌簌而下。
“葉醫生,保重啊!”
“葉醫生平安回來。”
送行衆人和遠處被攔住的羣衆們的聲音傳入葉一柏的耳朵,葉一柏輕輕拍了拍張素娥的手背,“我會平安回來的。”說着,慢慢抽出了自己的手。
“諸君保重,來日再見。”葉一柏擡頭看向衆人,臉上露出了一貫溫和的笑容。
“保重,保重,葉醫生。”衆人紛紛迴應。
葉一柏和裴澤弼轉過身去,裴澤弼身後替兩人拿着行李的人立刻一左一右護住兩人身後,杭城幾家媒體的記者蹲下身來,拿出相機拍攝葉一柏上車的背影。
許多人會永遠記着這一幕,正月初八,一個許多人團圓歡度佳節的節日,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肩負着無數人的希望坐上了開往平津的火車。
“葉醫生,保重啊。”
“葉醫生,平安回來。”
汽笛的“嗚嗚”聲中夾雜着民衆們的喊叫聲,葉一柏和裴澤弼並肩坐着,感受身下的火車緩緩啓動,張素娥和葉嫺跟着火車跑動起來,還有許多認識的不認識的。
樑聰被樑先生抱着不斷向他揮手,葉一柏火車上往下看去,似乎在人羣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兩人的目光有一瞬間的對視。
葉一柏輕輕對那人點了點頭,原來他還是來了啊。
“回去吧,別感冒。”葉一柏大聲對張素娥等人說道。
火車越來越快,車後的人影變得越來越小,裴澤弼輕輕握住了他的手,“我在。”
“嗯……只剩我們了。”
未知的前方,就像他剛來到這個世界時候的恐慌和迷惘,還好,還有你在。
杭城火車站裡,葉廣言摘下眼鏡,用手帕擦了擦,“行了,回去吧。”
“好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