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家門

玉引微怔,趕忙起身收拾了衣裳髮髻,帶着婢子往前頭迎。

屋裡,幾個沉浸在愧疚中的女孩因爲這個而走了神,和婧拽拽夕珍的衣袖:“表姐。”

“嗯?”夕珍看向她,和婧說:“公主肯定是來看尤則旭的!”

夕珍:“所以呢?”

“你不去看看嗎?”和婧道,“公主喜歡他,但尤則旭喜歡你。你當真半點都不喜歡他嗎?”

夕珍仍是鬧不清自己現下怎麼想,就反問她:“我該喜歡他嗎?”

“也沒什麼該不該。”和婧撇撇嘴,“就是阿晟哥哥也說他是個好人!”

夕珍白了她一眼。

什麼都“阿晟哥哥說”,她纔不理她呢!

前宅,玉引出了次進門,喊來門房一問,才知端柔公主壓根沒在這兒多停留,直奔着尤則旭的住處就去了。

玉引便也忙折過去,到了離尤則旭的住處外看到二人停住腳,謹慎地覺得自己不該上前。

幾丈外,孟瑜婧眼眶都紅了:“早些時候我還能進這道院門,如今連院門也不讓我進了,總旗大人就這麼討厭我?”

“公主恕罪。”尤則旭一揖,神色鄭重,“公主的好意臣知道,但公主您千金之軀,臣配不上。先前勞得公主進門探視,是臣有傷在身不便阻攔,失禮之處公主見諒。”

“大人喜歡的姑娘究竟是誰?”孟瑜婧忍住眼淚看着旁邊的院牆,“大人不肯說,無非是怕我找她的麻煩,可我不是那樣的人。我只是想知道,究竟是哪家的姑娘比我強那麼多,好到我這樣盡力,都還入不了大人的眼。”

“公主您誤會了。”尤則旭仍很平靜,靜默了會兒,淡聲說,“臣知道公主不會找她麻煩,不說,是因爲那是臣的一廂情願。那姑娘門楣不低,斷是看不上臣的,這一點臣從一開始就明白。公主您與她,於臣而言都像天邊星辰,臣也知道自己的分量。”

“你這人奇怪……!”孟瑜婧禁不住地有些氣惱,“喜歡你的你看不上,你喜歡的你又說配不上。你如果真喜歡誰,你就……就去娶她啊!我好歹也是公主的身份,你這般拒我於千里之外,又當着我的面說你配不上別家姑娘,你讓我……”她口中的小懊惱十分明顯,“你成心讓我不高興!”

玉引聽到這兒,忍不住地苦笑。

想想也是,尤則旭這話說得確實欠些考慮。其實事情到此地步,他不喜歡端柔公主誰都瞧得出來,適才那番說辭便顯得生硬而混亂。孟瑜婧不僅是宮裡面的嫡出公主,還是當朝唯一的公主,天下沒有哪個女孩子會比她身份更高,她喜歡的理應都能得到,若她強要尤則旭當駙馬,尤則旭那“配不上”的說法在她身上根本不頂用。

所以,他的想法如何,估計不止是旁人明白,端柔公主自己大抵也是清楚的。無怪她會因爲尤則旭的話而不高興,一個人放低了身份卻只換來敷衍,能高興才奇怪了。

玉引便想上前勸勸,然則走上前剛喚了一聲“公主”,孟瑜婧就轉身向反方向去了:“嬸嬸您不必勸,我懂的!”

玉引:“……”

她忙讓人去追,可是端柔公主走得很快,宦官跟上去又被她吼了句“不用你們管!”,他們只能停住腳,爲難地看看玉引,不知道怎麼辦好。

玉引搖頭示意算了,宦官退到遠處,她看看尤則旭:“端柔公主是個好姑娘,你不喜歡不要緊,不該這麼糊弄她。”

“我……沒糊弄她。”尤則旭皺着眉低下頭,“我說實話而已。謝姑娘我配不上,端柔公主我更配不上,告不告訴她……也都沒什麼差別。”

這話在玉引心頭一敲,她蹙眉睇睇他:“你真這麼想?”

尤則旭沒吭聲,玉引上前了一步:“端柔公主是當朝嫡公主,你這麼想我不說什麼。但夕珍的事那日咱是開誠佈公的說的,你依舊這樣覺得?”

“王妃我……”尤則旭滯了滯,神色好似有點懊喪,“我也不知道如何說。您那日說的道理我懂,可我總覺得您謝家……”他面色不自然地微微發了白,嘆了口氣,又說,“我就是一想這事,就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是配不上她們的。不想委屈夕珍,更不敢委屈端柔公主。這些日子勞您費心了,我日後還是……還是專心辦差,成家之事不急一時。”

玉引這才隱隱回過味兒來:尤則旭好像有點兒……自卑?

話說到這個份上,聽上去已然不是小心謹慎那麼簡單了,他是打心眼兒裡覺得自己低人一頭。

可實際上,單論家世出身,他或許配不上端柔公主、配不上夕瑤,但和夕珍能稱一句“門當戶對”。

他想得太多了。

小半個月後,尤則旭養好了傷,啓程前往錦官城。玉引思量之後,給孟君淮寫了封信,囑咐信使加急送去。

末了信比尤則旭早到了半日,孟君淮藉着這事,從錦官城中千絲萬縷的勢力中抽離出來了片刻,放空了腦子緩了緩,交待說:“等尤則旭到了,直接喊他進來。”

是以尤則旭到地方後半刻都沒能歇,他徑直趕去了錦衣衛在此地包下的宅子,穿過一道又一道的朱門,走進了最內一進的正屋。

“殿下。”尤則旭單膝跪地,正站在窗前想事的孟君淮側頭一哂:“回來了?坐,我有話問你。”

尤則旭依言坐下,孟君淮想了想,道:“正好王妃有封信剛到,說你前些日子傷病不斷,怕你一路顛簸再有個好歹。你一會兒給她回一封,往你家裡也去一封,報個平安。”

“……是。”尤則旭有點意外於居然是這麼個話題,轉而又覺得這估計就是個開場的客套?他便接着等下文,孟君淮續說:“我又有兩個月沒回去了,你說說府裡的事。聽說阿禮他們幾個總纏着你,各樣趣事你說來聽聽。”

尤則旭:“……”

他就這麼感覺很詭異地在屋裡跟孟君淮聊了一下午的家常,一直邊聊邊戰戰兢兢地等正事,結果直至他告退,正事都半點沒有……?

尤則旭直至出了屋門都還在覺得奇怪,扭頭瞅了瞅,怎麼都覺得不對勁,又說不清楚這有什麼不對。

屋裡,孟君淮回思了一下剛纔的整個過程,兀自一點頭:嗯,玉引說得沒錯,這個尤則旭是自卑。

他顯然是喜歡府裡的一羣男孩的,算起來阿禮阿祺是他表弟,阿祚阿祐愛跟着一起這麼喊的話,問題也不大。可他自己很謹慎,跟他提起這幾個孩子,都是“大公子二公子世子殿下四公子”這麼叫,就算他一再提他們的小字,他也並不改口。

夕珍夕瑤就不這樣,尤其是夕瑤,教訓起阿祚阿祐時特別有個姐姐的樣子,一叉腰就敢說“阿祚你今天要多練三頁字”,什麼世子的身份她纔不顧忌呢。

夕瑤這樣放在外人眼裡或許不對,但擱在府門之內,他和玉引都覺得這樣挺好;尤則旭則相反,他的做法外人完全跳不出錯,但跟自己府裡的人這樣,多生分啊?

這事是得管管,不然好好一個孩子總把自己束得這麼謹慎,遲早要出問題。

孟君淮斟酌了一下,叫了個錦衣衛進來:“尤則旭回來了,近來查到的事你整理好了稟給他,下一步怎麼辦讓他拿主意,寫好直接給我看。”

“是。”那錦衣衛一抱拳,退了出去。孟君淮深緩了一息,思緒又繞回手頭的正事上。

呵,先前真是完全不知道,這些個告老還鄉的宦官……有些都七老八十了,還這麼能折騰。

確實不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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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條街之外,一座大宅上掛着兩個簡潔的大字:趙府。

宅院很深,最內的一進院子中空空蕩蕩,正屋的大門緊闔着,門裡倒有不少人。

坐在主位的男子老態龍鍾,但臉上乾淨得尋不到一根鬍子。他身形微胖,手搭着身前的花梨木柺杖,看上去就像一坨穿着綾羅綢緞的肉。

屋中還不時地有新人進來,最年輕的也已是中年。每個人進屋後都迅速地重新闔好門,上前向這位老者磕個頭,然後自己去尋自己的座位坐下。

始終沒有人說話。人到齊後,才見這老人咳了一聲:“都來了?”

坐於右首的男子躬了躬身:“是,師父,都來了。錢五忙着探消息,說遲些時候來給您磕頭。”

男子“嗯”了一聲,因爲拖得長,語聲裡透出了點尖細。

他也沒掩飾這股子尖細,藉着這個味兒輕笑了兩聲:“近來,你們一個兩個都說朝廷查到錦官城來了,還是衝着咱來的,是真是假?”

“是真的!”有急躁點的一拍大腿,繼而起身作揖,“師爺,這事徒孫不敢瞞您。雖然至今摸不着實證,可飄進來的風聲那是真真兒的!有人說是錦衣衛,還有說是……說是宗親親自在辦!這事可大意不得?”

他又悠長的“嗯——”了一聲,睃了稟話的人一眼:“你在京裡的徒弟,怎麼說啊?”

“唉,沒什麼實在的話,不敢給您添亂。”那人這般說着,卻還是將聽到的稟了,“我徒弟說,錦衣衛現下在逸親王手裡,逸親王近來確實不在京。先前是爲皇長子尋藥時離開過,後來受了傷,回去將養了一陣,再度離京,這一趟究竟是仍爲皇長子還是有點什麼別的事……就不清楚了。”

“逸親王。”主事的老者在嘴裡咂了咂這三個字,目光中忽地添了幾分凌意,“說起這個人,我倒是想起些別的傳聞。”

那人一怔:“師爺您說。”

老者一睃他:“逸親王上一次離京,受了傷這事,是爲什麼,你……知道嗎?”

不知怎的,一方廳裡倏然被他的話震得一冷。方纔說話的人愣了愣,而後不由自主地抹了把冷汗:“不太清楚,師爺您……”

“那你們,就先把這事給我弄清楚了。”老者好似有些疲乏地長喘了口氣,“我老了,你們誰的門戶誰清理。清理乾淨了,咱再說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