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暗,江家主僕還都沒醒,清幽的桂花香卻隨風飄到窗邊,順着窗縫漫了進去。
程鍚就是被這熟悉又陌生的桂花香喚醒的。
他不愛香,身邊伺候的宮人都知道,突然多了香氣,莫非有人下.毒?
程鍚猛地睜開眼,可入眼的不是寬闊冷清的寢宮,而是一張對他而言偏小的架子牀,掛着素白的紗帳。
那麼靜,卻不是宮裡的死寂,因爲宮裡沒有這淡淡的桂花香。
程鍚的視線從牀頂移到了紗帳上,不知道爲什麼,他總覺得此情此景好像在哪裡見到過,在他還沒有當上皇上,在他還沒有當上太子,在他還沒有回到京城……
一個荒謬的念頭在腦海裡閃過,程鍚的視線定在了紗帳上。
他不敢相信。
卻又無比地奢望這是真的。
顫抖着擡起手,發現自己的手還沒有蒼老,還是年輕時白皙有力的樣子,程鍚眼睛發酸,等他慢慢挑開紗帳,看到南面窗下的窄榻上面朝他睡着一個八歲的小姑娘,模樣在熹微的光裡朦朧不清,程鍚迅速放下了紗帳。
他還是不敢相信。
他老了,前幾天險些喘不過氣來,太醫們沒說什麼,但程鍚清楚自己快不行了,所以這是不是他臨死前的一場夢?是不是老天爺知道他要死了,知道他這輩子最想要的是什麼,所以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夢見他最想要的?
程鍚不想自欺欺人,他寧可早點死了,到下一輩子去找她,也不想做這種夢。
閉上眼睛,程鍚一動不動地躺着,等着天亮,等着宮人們來伺候他。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院子裡漸漸有了動靜,又過了一陣,那邊榻上的人也起來了。
她要去哪兒?
程鍚忍不住轉了過去,透過紗帳,卻看見那個嬌小的身影朝牀邊走了過來,轉眼就到了跟前。說不清爲什麼,程鍚閉上了眼睛。
凝珠揉着眼睛挑開紗帳,見裡面的大哥哥一動不動躺着,沒有像以前那樣早早就起來了,她有點害怕,冷臉哥哥昨晚叮囑她好好照顧受傷的大哥哥,他該不會是……
凝珠想到不久前爹爹去的時候就像大哥哥這樣一動不動,眼淚就掉了下來,輕輕地推了他一下,“大哥哥……”
她哭了……
程鍚立即睜開了眼睛。
凝珠的眼淚就斷了,兩人大眼對小眼,見男人安靜地一反常態,凝珠抹抹眼睛,奇怪地問他,“大哥哥醒了怎麼不起來啊?”以前他醒的都比她早的。
小丫頭聲音甜濡,杏眼霧濛濛的,她捱得那麼近,活生生站在他眼前,程鍚突然沒了骨氣。
就算是夢,能回到現在,能再見見她,他也願意。
“爲什麼哭了?”程鍚撐着胳膊慢慢坐了起來,因爲不太習慣這具年輕的身體,不小心扯到了傷口,程鍚吸了口氣,而那難忍的疼清清楚楚地告訴他,這絕對不是夢。
“大哥哥慢點。”凝珠俯身扶他,一邊說着話,“大哥哥一動不動,我還以爲你……”
“以爲我死了?”程鍚捏了捏她白嫩嫩的小臉,笑道:“我怎麼會因爲這點小傷死,你也太小瞧我了。”
凝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程鍚愛看她笑,指着胸口道:“我這疼,你幫我吹吹。”
杭州的八月還不冷,他光着膀子睡的,胸口纏了一圈紗布。
凝珠剛剛聽到他吸氣了,沒有懷疑,低頭忙他吹。
程鍚目不轉睛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那感覺就好像養了朵花似的,只是她現在連花骨朵都算不上,更像一顆小嫩芽,青澀招人憐惜。
“你姐夫……那個冷臉哥哥呢?”摸摸小嫩芽的腦袋,程鍚疑惑地問,時間太久,他有點記不得現在是什麼時候了,頂多憑凝珠一身白衣判斷出江寄舟已經辭世。
“他去縣衙了啊,”凝珠不解地看他,“昨天才走的,大哥哥忘了?”
程鍚馬上記起來了,程鈺要去殺那個狗官了,過幾天他們也將乘船北上。
“去洗臉吧,洗完了讓廚房快點送飯過來,我餓了。”程鍚又捏了捏凝珠的小臉蛋,小丫頭才八歲,他再想也不能做什麼,自己出不了手,也怕嚇到她,只能捏她臉玩。
凝珠不高興給他捏,嘟嘴跑了。
程鍚看着她負氣離去的背影笑,低頭看看傷口,決定先養好傷再說。
離開梧桐縣那天,程鍚再次見到了顧衡,他冷眼看着馬上的男人,如同看個死人。上輩子是他與程鈺低估了顧衡的本事,這次他再不會給顧衡進京的機會,每年要進京趕考的人那麼多,路上因爲生病匪徒喪命的總有幾個,多一個顧衡,不會激起任何風浪,如此表妹孟仙仙也能找個好夫婿。
登船走水路,一切如舊,兩個月後,船抵達天津碼頭,程鍚程鈺一路將姐妹倆送到了程鈺在這邊的小宅子。
程鍚沒有理由留下,與程鈺一起回了京城,回府後馬上把兩個妾室打發了,安排好了,估摸着程鈺去搶人的時間,他也連夜出了京城,搶在程鈺之前抵達天津,再故意晚點動手,讓程鈺抓住他這個“賊人”。
“二哥?”交了幾次手,越打越熟悉,程鈺難以置信地問。
“懷璧?”程鍚摘下面罩,狐疑地問他,“你來做什麼?”
凝珠才八歲,程鈺當他是奔着含珠來的,臉色極其難看,“二哥來做什麼?”
程鍚摸了摸鼻子,望着那邊的窗子道:“一天不見,我還挺想那小丫頭的,就過來瞧瞧。你呢?該不會是還惦記江家大姑娘呢吧?”
他心懷不軌還倒打一耙,程鈺深深呼吸幾次,因爲表妹死了他急着帶含珠去頂替,沒時間跟他繞彎子,簡單解釋了一遍來意,末了道:“二哥,阿洵太小,我必須帶她過去,還請二哥替我隱瞞此事。”
程鍚點點頭,“咱們是什麼關係,我當然幫你,只是大姑娘去了侯府,你打算怎麼安頓凝珠?”
他答應地痛快,程鈺越發摸不清這人到底是怎麼想的了,但還是先將自己的計劃說了,“讓她住在莊子上,我會派人教她讀書習字……”
“不行,我不答應,憑什麼她姐姐去侯府當大小姐了,凝珠就得孤零零住在莊子上?”如此偏心,程鍚真想踢程鈺一腳,因爲怒氣,他理直氣壯地道:“你偏心大的,我偏心小的,這樣吧,咱們一人照顧一個,我帶凝珠回我的王府住,你意下如何?”
“不行,她姐姐不會答應。”程鈺想也不想就道。凝珠也是美人胚子,莫非這人跟那個狗官一樣的想法,想養着凝珠當禁.臠?
程鍚還不知道生死兄弟將他想成了什麼樣,繼續給他講道理。程鈺見他糾纏不清,索性直接懇求道:“二哥,她們姐妹夠可憐了,你喜歡美人,京城有的是給你挑,大的小的都有,你何必非要凝珠?江寄舟臨死前將她們託給我照顧,我對天發過誓……”
“你再說一遍?”程鍚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程鈺看他一眼,真的低聲重複了起來,沒說完程鍚的拳頭就揮了過來,程鈺及時閃避,轉眼間堂兄弟倆再次動手。
陳朔看得着急,抱着手求道:“兩位主子別打了,那藥不知能讓狗昏睡多久,咱們快動手吧!”
程鍚懶得跟程鈺一般見識,撤手道:“今日你不讓我帶走凝珠,你也休想帶走她姐姐,懷璧我告訴你,今日是你,旁人敢懷疑我對一個丫頭片子有不軌之心,我扒了他的皮!”
他義憤填膺,程鈺也覺得他沒有那麼不堪,想到凝珠很喜歡他,再次確認道:“那二哥打算以什麼理由收留她?”
“讓她改成我孃的姓,我就說在福建遇到的,是我遠房表妹,看她父母雙亡,我不忍她孤苦伶仃就帶回王府當表姑娘養着,比你那個餿主意強多了吧?”程鍚早就琢磨好了,自信滿滿地道,“當了我的表妹,論身份她完全配與楚傾長女來往,不會耽誤她們姐妹相處,將來凝珠長大了,有我給她撐腰,保她嫁個如意郎君。”
先帶回王府要緊,將來他自己娶了,程鈺也無可奈何。
程鈺認真思索,竟然覺得這法子不錯,總比凝珠自己在莊子上住好,唯一擔心的,是含珠不同意。他信得過定王的保證,含珠怕是不信。
“她姐姐那邊我去說,不用你費心。”程鍚笑着拍了拍兄弟肩膀。
程鈺看看他,勉強點點頭,兄弟倆一起去見人。
被人逼迫去危險重重的侯府頂替旁人,還要姐妹分開,含珠怨極了程鈺,抱着妹妹哭成了淚人。凝珠也怨程鈺,不過當程鈺冷着臉告訴她要麼跟大哥哥去王府住隨時都可以去看姐姐,要麼自己住在莊子上幾個月才能見姐姐一次,凝珠本能地偏向了前者。
程鍚適時地保證自己會把凝珠當親妹妹看,讓含珠不用擔心。
程鈺再同含珠保證程鍚的人品。
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妹妹又有了選擇,含珠還能怎麼樣,哽咽着答應了他們的安排。
商量好了,程鍚程鈺連夜帶着姐妹倆回了京城,程鈺含珠去了周家在郊外的莊子,凝珠跟着程鍚走,因爲是相處了兩個多月的大哥哥,凝珠只有剛跟姐姐分別時哭了一陣,很快就又被程鍚哄好了。
天亮了,馬車直接駛進了定王府。
程鍚將自己的小姑娘抱下馬車,掃視一圈,笑着道:“阿凝,從今以後,這裡便是你的家。”
凝珠情不自禁靠近他,看看左右,侷促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