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屋不是一間屋子,而是永星城的一個地名,坐落在下城二區,毗鄰臭名昭著的黑街,總面積大概也有一條街道那麼大。
泰爾斯曾聽兄弟會裡的老人說,廢屋據說是星辰王國的王廷,在一百年前出資籌建的,也曾經有個比較體面的名字(只是沒人再記得了,只有市政廳裡纔有記錄),亦曾住滿了王國首都庸庸碌碌但熙熙攘攘的市民們。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廢屋變成了黑幫之間接觸談判,偶爾也開仗火併的地方。
於是,熱鬧的街區住屋,就在鮮血和刀斧的陪伴下,變成了空無一人,只餘石牆磚瓦的廢屋。
據說,廢屋還一度被當成拋屍地,以至於時至今日,沐浴着首都的陽光快樂成長的孩子們,都會被這樣告誡:“如果你再不聽話,我就把你送去廢屋。”廢屋的名聲,也由此僅次於可怕的黑街。
當黑街兄弟會崛起並奪得了下城區地下世界的霸權後,廢屋就被當做兄弟會城內乞兒生意的大本營。
爲了方便管理並防止乞兒趁夜逃跑,在佈置了每個屋對應監視的打手之餘,兄弟會把廢屋四面都鑿出了寬十尺,深十五尺的壕溝,溝里布滿了削尖的木樁和鏽釘,只在廢屋的正面留下一座可以用大鎖反扣的石門。
傳言,在無數的屍體和試探後,終於有人在深溝裡挖出了密道並逃了出去,但起碼泰爾斯在廢屋的四年裡,沒有乞兒能找到那條傳說中的密道,反倒是深溝裡的屍體,隨着兄弟會的生意擴張,每年都在增加。
據說,每年都會有不長眼的孩子試圖越過深溝逃跑,所以兄弟會也每年都要清理一次溝內的屍骨。
廢屋地如其名,是由一間間廢棄已久的石屋組成,總共有二十三間(本來還有更多,一部分倒塌在多年前的黑幫戰爭裡,一部分被兄弟會拆除挖出了壕溝),不規則地坐落在大石門的後方,有的石屋“離羣索居”,有的石屋則連得較近。
運氣好的乞兒,分配到的廢屋有井水,運氣不好的,如泰爾斯所在的第六屋,就只能從其他屋裡打水灌滿水缸了——而這通常不是毫無代價的。
水源和食物也常常引起乞兒間的鬥爭,像是第六屋的水缸,就是泰爾斯到廢屋後的第二年,通過各種手段,和隔壁的十七屋達成協議,每週打一次水得到的。
此前他們——那時候尼德和科莉亞還沒來,只有辛提、萊恩、凱利特和另外兩個已經不在人世的乞兒——連喝水都成問題。
而現在泰爾斯他們聽到的,就是隔壁十七屋裡,源自他們的“頭兒”,迭戈的叫聲,泰爾斯還記得自己當年爭水的時候,在迭戈的頭上砸了一塊石頭,那時他的叫聲也跟現在差不多。
“卡菈!來人啊!我們沒有!不是我們!”
迭戈的叫聲顯得慘痛而恐慌。
以至於第六屋的乞兒們,連帶泰爾斯在內,一時間都沒有反應過來。
但泰爾斯畢竟擁有着上一世的記憶,他的第一反應,是把院子裡的大家,都趕回屋裡的破洞——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泰爾斯都對這個決定追悔莫及——躲避一下。
泰爾斯自己則瞄了一眼屋角那塊不起眼的石板,躲在十七屋對面的牆下,死死地盯着連通十七屋和第六屋的一個狗洞,這在當年,是兩個屋的孩子們結盟的象徵。
“迭戈他們怎麼了?打架了嗎?”尼德躲好後,好奇地問了一句。
乞兒之間也並非其樂融融,像是第六屋這樣和諧的屋子,在廢屋裡也不是多數。
許多乞兒的傷殘乃至於死亡,除了奎德之外,事實上是乞兒們自己造成的,不到十歲的孩子們下手不知輕重,像是尼德和科莉亞到來之前,泰爾斯之前的兩個室友之一,就是這樣過世的。
但十七屋也算是廢屋裡的少數,迭戈是個棕色皮膚,小眼睛,黃頭髮,大大咧咧但頑固的孩子,九歲半的他顯得比辛提和泰爾斯都更有領袖的氣質,至少十七屋的乞兒們都聽他的話,這也讓當年第六屋和第十七屋的爭水之戰波折再三。
“不像是打架,難道是別的屋在欺負迭戈他們?肯定是第十屋的卡拉克!他最愛欺負別的傢伙了!”凱利特像是想通了什麼,急急忙忙地說道。
“那我們要趕緊去幫忙啊!我們可是跟他們說好要互相幫助的!”
跛子萊恩聞言就要從破洞裡跑出來,往狗洞裡鑽,但在月光照上他半身之前,萊恩就被泰爾斯一把拖了回去。
“不要急,不是卡拉克!是別的事情!”泰爾斯臉色凝重地聽着隔壁的慘叫聲。
“不,迭戈!”
隨着一聲鈍響,像是某個沙包被甩到了牆上,但這次傳來的是另一個孩子恩索拉的哭聲。
泰爾斯記得這個八歲的孩子,當年爭水的時候,恩索拉緊緊抿着嘴脣,死死站在迭戈的身旁。
兩邊開打的時候,也是他死死抱住了辛提的大腿,不讓他靠近迭戈和泰爾斯的鬥爭,要不是泰爾斯猛攻迭戈的膝關節,又眼疾手快撿了一塊石頭,第六屋到今天有沒有固定的水喝,還不知道呢。
“不對勁!”
身爲屋裡最大的孩子,辛提臉上的疑惑逐漸變成凝重,作爲第六屋跟泰爾斯合作得最愉快且默契的乞兒,辛提沉默的時間佔了大多數,但每當他開口講話,不是重要的事情,就是關鍵的話語。
很快,孩子們臉上的疑惑、凝重,就統統都變成了驚恐。
“求饒啊!你求饒啊!繼續啊!我最喜歡聽你們這羣人求饒了!”
隔壁傳來了一個渾厚但是瘋狂的聲音。
廢屋的每一個乞兒都不會忘記這把聲音,這對他們而言簡直比地獄惡魔般可怕——至少惡魔不會一寸一寸地打斷乞兒的骨頭,不會一刀一刀地劃開乞兒的臉龐,更不會把乞兒頭朝下浸在水缸裡,美其名曰“給你解解渴”(惡魔真的不會嗎?至少乞兒不知道)。
是奎德。
奎德·羅達,黑街兄弟會的乞兒頭目,也是乞兒們的夢魘和災星。
“不!奎德老大!我們錯了!我們——啊啊——”
“看你們還敢不敢亂說話!敢不敢背地裡罵我!該死!紅髮的女人!該死!光頭!該死!婭拉·薩里頓!你們全都該死!”
隨着奎德已經有些神志不清的咒罵,隔壁傳來一陣一陣的擊打聲,有時是拳頭,有時是石頭,有時是人體和牆面碰撞的聲音。
“救命!救命啊!迭戈!卡菈!馬裡塔!你們快起來!快救救我!”
“快跑!快朝——呃——”
“天啊!守衛呢!裡克先生呢!天啊!他要殺了我們,他要殺了我們全部——”
“不!不要!”
撕心裂肺的哭喊,也從不止一人的嘴裡發出來,月光下的廢屋,此刻在泰爾斯的眼裡,竟顯得驚心動魄!
泰爾斯用了三秒鐘的時間,反應過來,奎德到底在做什麼。
他猛地轉頭,看向第六屋的大家,尼德和科莉亞正在牆洞裡瑟瑟發抖,剛剛還要衝出去幫忙的萊恩已經嚇呆了。
凱利特跟辛提也好不到哪去,前者急切而恐懼的目光在幾人間來回,想要開口卻說不出話來,後者則是臉色蒼白,死死地盯着泰爾斯。
“砰!砰!砰!喀啦!”
“你們這羣該死的渣滓!連你們都敢嘲笑我!嘲笑‘血斧’奎德·羅達!連你們都敢——”
“哈哈,你們叫啊!怎麼不叫了呢?給我叫!”
耳邊瘋狂的咆哮和痛苦慘嚎並行,伴隨着每個人都不願去深思的碎裂聲。
泰爾斯知道,此時此刻,恐慌已經在第六屋中蔓延開來,他瘋狂地運轉着腦筋,思索着目前的境況。
奎德在第十七屋毒打着乞兒——不,聽奎德的樣子,和他揍人的頻率跟力度,今晚不僅僅是要出氣這麼簡單!
而且,奎德雖然混蛋,但也不會一次把整間屋子的乞兒全部——對了,裡克呢?廢屋的守衛和巡邏的打手呢?隔着石牆,每座屋子之間雖然不一定能相互聽見,但走在路上的打手是一定能聽見的啊!
泰爾斯當然不會知道,今晚廢屋的守備力量被人爲地減低到兩人,而且,那兩個打手已經永遠不會再來了。
“泰爾斯,怎——怎麼辦?”聽着隔壁的慘劇,辛提本能地覺得不對,他蒼白的臉上已經出了細細的汗,只是一個勁地問着泰爾斯。
“安靜,每個人都不許出聲!我們——”泰爾斯皺着眉,苦苦思索着對策,但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見到第六屋和第十七屋之間的狗洞裡,冷不防鑽出一個乞兒的身影。
科莉亞嚇得小小地驚叫了一聲。
泰爾斯的眼很尖,一眼就看出來,從第十七屋鑽過來的,是滿頭鮮血的恩索拉。
只是恩索拉似乎已經快要精神崩潰了,沒等泰爾斯扶起他,恩索拉就急喘着,一把撲倒在地上,完全沒有去管滿頭滿臉的鮮血。
“快跑!快逃!我們快——”
泰爾斯和辛提緊張地把他扶起來,耳邊的慘嚎聲和怒吼聲依舊,只是恩索拉似乎已經喪失了理智,怎麼問都不開口,只是神情恐怖地嘟囔着“快逃”。
直到泰爾斯用一個耳光讓他清醒過來。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奎德來出氣了?”
恩索拉的眼淚猛地流了下來。
“奎——奎德——他瘋了!他要——我們不是唯一的,他,他全都要——一個屋子隔——着一個屋子進去,見——“
恩索拉已經語無倫次,但足夠第六屋的乞兒們聽懂發生的事情,六張小臉頓時一片煞白,連泰爾斯都不禁在心底冒出恐懼。
”——見人就揍,見——人就打,直到斷氣爲止——我聽見有哭聲,就出去偷看——結果見到奎德拖着第三屋的拉里,血——血——都是血地走出來,然後看到了我——”
“他抓着卡菈——卡菈,往地上砸,迭戈——迭戈想要阻止他——然後——他打了好幾百拳,迭戈一動不動——還——還有馬裡塔,奎德把他往火堆——嗚嗚——火堆——”
泰爾斯只覺得頭皮發麻。
他不是沒見過奎德打人的樣子,但很多時候,都會在即將出人命前,被複數的打手阻止——至於那些被揍的孩子是不是會留下永久性的傷殘,兄弟會沒人關心這個。
“第三屋已經完——完了,我們屋也——他剛剛在打米德蘭——我不知道還有多少屋——”
只是,一邊哭泣一邊訴苦的恩索拉話還沒說完,就被泰爾斯一把捂住嘴巴!
這時,通過泰爾斯的動作,大家才意識到,隔壁的哭喊和咆哮聲都已經消失了,第十七屋安靜了下來,就好像幾個孩子都沉沉睡去。
只剩下一個粗魯的喘氣聲,還在緩緩地移動着。
沒人不知道這意味這什麼。
第六屋裡,幾乎所有孩子都開始發抖。
就在那一瞬間,泰爾斯猛地轉過頭,儘量壓低自己的聲音:“聽着,我們快——”
“彭!”
一聲巨響。
第六屋的大門被踹開了。
門口,奎德搖搖晃晃的身影慢慢地靠近,那張兇悍而又佈滿獰笑的臉,正朝着瑟瑟發抖的七個孩子望來。
“跑——跑到哪兒去啦?咦,你——你有點——有點面熟啊——”
第六屋的所有人都被嚇呆住了,泰爾斯也不例外。
奎德搓了一下鼻子,泰爾斯看見他的臉上一片鮮紅,那是酒醉的顏色。
而他的手上也是一片暗紅。
那是血的顏色。
奎德端詳了一會,正緊緊捂着恩索拉嘴巴的泰爾斯。
“我,我記得你!”
他臉上的表情不斷變化,漸漸地由獰笑,變成了兇狠和仇恨。
“你是那個,那個被死光頭抓住的小鬼——”
“是你!一定是你在背後笑我的,在背後多嘴的!對不對!”
“一定是你——”
“一定是你!”
泰爾斯的心一片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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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克一邊小心地駕馭着馬車,一邊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並感受着脖頸後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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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一切正常。
那個鬼魂沒有出現。
大概在爲奎德頭疼吧。
眼前,黑街兄弟會本部的大屋逐漸靠近。
裡克輕輕鬆了一口氣。
“會計師!”
萊約克的聲音傳來,這個兄弟會的殺手,在二十尺外就喊着裡克。
萊約克的臉龐出現在遠處,似乎是在火把的光亮下出現的,只聽他不滿地問:“你怎麼在這個時候過來了?這可是動刀子的生意!就你那雙算賬的手,也想湊熱鬧?”
裡克愣了一下,隨着馬車的行進,他看到,大屋前的小廣場上,佈滿了影影綽綽的火把。
那都是一個個靜靜站立的身影,每個人身上,無一不綁縛着黑布。
屬於兄弟會的黑布。
至少有好幾百個人。
裡克突然意識到,黑街本部的人手,幾乎都在這裡了。
裡克連忙靠邊下了馬車,快走幾步,藉着月光,看見他的上司,身形肥胖的莫里斯,同時也是永星城人口生意的大佬頭目,正和另外幾個輪廓各異的身影——一個身高兩米的黃髮巨人,一個暗紅色長袍的神秘身影,和一個胖大憨厚的傢伙——商討着什麼。
裡克嚇了一跳。
他認出來了,那是另外幾位會裡的大佬。
甚至還有幾位,平常不會住在永星城的大頭目。
穿過一隊隊全副武裝,從斧頭、短刀、匕首到鑲釘棒,整理着裝備的黑布打手,裡克徑直走向萊約克。
“萊約克,很高興見——算了,我不說廢話了——今晚要幹什麼?”
裡克不喜歡萊約克,正如他也不喜歡裡克,大家只是因爲工作的緣故,不得不常常碰面,對此兩人都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但這裡,知道內幕最多,而又最快能問到的人,也就是萊約克了。
“老大沒跟你講嗎?”
萊約克輕蔑地翹起嘴,瞥了他一眼。
“老規矩,面對血瓶幫,除了魔能槍和步兵強弩,什麼武器都能用……”
這個以效率和狠厲著稱的殺手,扶了扶腰後橫插的彎刀,似乎在感受鞘內的鋒銳。
裡克心中一震:對付血瓶幫……
殺手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嬉笑着舔舔嘴脣。
“今晚,我們要拿下紅坊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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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德爾還沒有消息嗎?落日神殿那邊呢?”
頭髮灰白的中年貴族在火爐前,對着一張華貴的椅子,神情凝重地問道。
“耐心,我的朋友,我們等了十二年,無所謂再多等一會兒。”
健壯的身影自椅子上起身,抓起一柄鑲着亮藍色晶石的權杖,細看之下,那柄權杖上的晶石居然在緩慢,但卻有規律地閃爍着點點的星芒。
“我們在這裡的無謂猜測,只會是對約德爾能力的懷疑。而且,他帶着那盞燈的子焰不是麼?我相信,他距離目標已經近了,只是在做最後的確認。”健壯的身影緩緩道。
中年的貴族深深鞠了一躬。
“我並非懷疑約德爾的能力,也從未低估他的忠誠,只是——”他頓了一下,嘆息道:“——約德爾太冷靜,也太冷酷了,相比起他對...毫不動搖的忠誠,其他一切他都毫不在乎,就像十二年前一樣,我擔心他...”
中年貴族沒有繼續說下去,而健壯的身影也沒有立刻答話。
健壯的身影提着權杖走到落地窗邊,望着窗外的遠處,那一座燈火通明,華光璀璨的大神殿。
連月光都無法與這樣的光芒爭輝。
“那你就去準備吧,即刻秘密前往神殿——有了消息就馬上出發,不用等約德爾的信號。”
半晌,健壯身影才緩緩道,“我沒有理由懷疑約德爾,他該出手時一定不會猶豫。”
“但是,多一手準備,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