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心動魄的戰嚎,從兩千多個埃克斯特男人的喉嚨裡炸響,撲向孤舟也似的星辰人。
在泰爾斯毫無預料的情況下,他的第一次大規模戰場經歷到來了。
怒火衛隊的劍盾兵們頂在第一排,他們長劍在手,抵着身旁同袍側身結陣。
阿拉卡早已翻下坐騎,他雙手舉起一柄近乎一人高的嚇人大劍,眼裡冒出火一般的戰意,大步向前走去。
前方的士兵們自覺讓出一個三人寬的身位給他們的指揮官。
“第一輪衝擊!”阿拉卡環顧一圈,高聲道:“頂住防線!”
敵人如潮水涌來,越來越近。
陣勢的最中央,懷亞第一時間將泰爾斯拉下顯眼的戰馬,把他緊緊環護在六個士兵組成的圓環之中,然後加入埃達、普提萊、羅爾夫的行列,分別守住這個小小戰陣的四角。
“去幫助前排!”泰爾斯催促道:“他們要是崩潰了,你們也保護不住我!”
但他的心卻無比紛亂——他始終想不透,出使埃克斯特,怎麼會面對這樣的局面?
到底怎麼了?
懷亞與羅爾夫對視一眼,在普提萊的點頭下,向着前排靠去。
埃達則吐出一口氣,對普提萊低聲道:“這是真正的戰場,連極境高手也要萬分小心。”
“而且這麼懸殊的戰鬥……”
“如果你們有什麼避免戰鬥的辦法,趕緊提!”
“如果沒有,趕緊想!”
泰爾斯咬着牙,看着四周衝鋒而來的敵人,六個大隊的埃克斯特人。
敵人的人數……太多了。
身陷重圍。
我們根本就沒有足夠的兵力……不,應該說我們根本就沒做好交戰的準備!
怎麼辦?
大喊我的身份嗎?
但對面似乎完全不在意。
面對即將到來的交戰,許多星辰的士兵們都呼出一口熱氣,握緊兵刃,把好盾牌,眼神凝重地看着氣勢洶洶的埃克斯特人。
第一個怒吼着的埃克斯特步兵殺到眼前。
“砰!”
他的盾牌與一名劍盾兵的盾牌狠狠撞在一起。
星辰的劍盾兵在兩側和後方同袍的幫助下,咬牙承受住這個高大對手的衝擊,並揮劍格住對方凌空劈來的斧頭。
然而更多的埃克斯特人向着星辰使團的陣勢涌來。
“砰!砰!砰!”
埃克斯特士兵紛紛怒嚎着,從四面八方,接連撞上星辰人的陣勢!
“殺!”
“頂住他們!”
在兩方士兵的怒吼裡,盾牌碰撞和兵刃交擊聲交織一片,如平地上炸響了無數驚雷。
傑納德和兩個怒火衛隊的士兵站在第一排,他用肩膀奮力抵着盾牌。
一柄揮舞而來的釘頭錘猛地砸上盾牌,傑納德渾身一顫,差點向後倒去。
後方的同伴托住他的後背,幫助他穩住身軀。
面容扭曲的傑納德死死扛住衝擊。
見鬼,他痛苦地想道。
這些埃克斯特人……力氣和身板,都比那些西南的叛軍強太多了。
傑納德讓過一把刺向他小臂的劍,讓同袍去收拾他,老兵自己則架開釘頭錘,狠狠踢向它主人的膝蓋,把他踹得一個趔趄,然後一劍刺進他毫無防護的脖子。
鮮血噴涌,對手支吾着仰面倒下。
幸好……他們動作也不太靈活。
剛剛這麼想,一道長矛就擦過他的耳朵,捅穿傑納德左側一個士兵的腹部,後者哀嚎着軟倒。
傑納德怒吼着補上陣亡者的位置,劈斷長矛,頂住想從缺口殺進來的一把刀刃,身後一位士兵迅速填上傑納德留出的空位。
這樣的場景出現在最前排的各個地方。
怒吼與慘嚎依舊參雜在金屬碰撞與兵刃交擊裡,埃克斯特的輕步兵不要命似地一次次撲上來,又一次次被怒火衛隊和使團的人頂住甚至殺退,留下一具具屍體,但星辰一方也不斷有人倒下,鮮血逐漸染紅了雪地。
但最前排的怒火衛隊老兵,依舊倚靠着豐富的經驗和老成的技巧,勉力維持着陣線不被突破。
泰爾斯膽戰心驚地看着周圍的一切,這數千人交織在一起的戰場。
殘酷恐怖的廝殺
四處噴濺的鮮血。
捨生忘死的嘶吼。
不斷增多的屍體。
眼前的戰場,毫無疑問比之前與聖血兵團的交手更具震撼力。
指揮官阿拉卡也頂在第一排,臉色不佳的他獨自守着三人的空隙。
他並未展現什麼花哨精妙的極境戰技,而是重複着簡單素樸的戰鬥動作。
然而沒一個人能在他這裡佔到便宜。
在第一輪衝擊裡,阿拉卡的雙手大劍在空中劈出死亡的呼嘯,用一記橫劈斬下一個頭顱。
他再順勢劈開第二個埃克斯特人的盾牌和胸腹,然後在鮮血噴涌裡,迅捷地架開一隻刺來的長劍,在對方反應過來之前把大劍刺進他的胸膛。
但他的隔壁,一個怒火衛隊的士兵被一斧頭砍破了頭蓋骨,無力地倒下。
埃克斯特的雜種們。
阿拉卡咬着牙呼出一口氣,滿臉的兇悍和猙獰,轉身一個劍柄,把那個敵人頂了一個趔趄。
“觀察後方的情況,伺機突圍回要塞!”滿臉鮮血的阿拉卡在甩劍的同時,低頭避開一道斧刃,大喊着下令。
“恐怕很難!”一名衛隊的軍官奮力把一個兇悍的埃克斯特人頂回去,回報他:“一半以上的敵人都堵在我們後面!”
“堅持!他們只是仗着第一輪攻勢的士氣!”
阿拉卡咬着牙踹倒一副盾牌,一劍刺中它主人那猙獰怒吼的臉,左手適時一揮,小臂擋開一記長矛,擦出鮮血。
但與此同時,一道斧刃向着他的頭砍來,阿拉卡沉穩地低頭閃避,斧刃帶走幾根頭髮。
執着單刃劍的懷亞趕到,他長劍送出,無回之鋒發動,反手切開對手的喉嚨,自己卻被斧刃擦傷了肋部,痛哼一聲。
他的身側,一位同袍因爲救護他,被一錘子敲碎了腦袋,紅白飛濺。
“少用那些無聊的劍術,收起你那漂亮的姿勢!”阿拉卡一劍格住斬向懷亞的一道直刃,憤怒地大吼:“在戰場上,極境高手也不比普通人強多少!”
“不過是站多十幾分鍾,多殺幾個小兵罷了!”
“每一次攻擊都存點力氣,留出閃避的餘地,老老實實地劈刺和躲閃!”
一個步兵被擊飛了兵刃,狂吼着想要衝上來抱住他,阿拉卡毫不猶豫地單手持劍,一拳揍上他的臉,兇猛地一擊肘擊把他轟退,隱約可聞對方肋骨碎裂的聲音。
“不然就撤到後方去,別當累贅!”
傷勢未愈,又添新傷的懷亞,只得咬着牙羞愧退後。
一道怪風突襲而至,颳起雪粒,幾個補上來的埃克斯特步兵不禁擡手護眼。
阿拉卡狂吼着雙手揮劍,適時地斬開一個人的盾牌兼胸膛,然後突刺進另一人的腹部。
“這異能倒是不錯……”阿拉卡抹了抹臉上的血,皺眉看着羅爾夫的單手袖劍:“但那玩意兒也能上戰場?”
一隻手臂骨折的啞巴羅爾夫無法分辯什麼,但他確實感受到袖劍在戰場上的無力——在沒有護手的情況下,每次揮劍,都可能是與自己的手臂道別。
他只能以異能來支援作戰,袖劍用作防身。
陣形的另一側,威羅·肯躲在一名劍盾兵的後方,左手架住一記劍擊,右手一槍送出盾牌之外,刺進敵人的側臉。
一位士兵被斬斷了右手,他持着盾牌咬着牙退後,卻在邁出第一步時,就被一道飛斧砍進了胸腹。
另一人補上前去。
“你是個醫生,至少做點什麼吧!”威羅焦急地對着身後蜷縮着的拉蒙大喊道。
“我又不是軍醫!”拉蒙瞥了一眼四面八方的敵人,抱着頭大喝:“而且那個王子沒說還有這一幕!”
“早知道我們該帶些長槍兵出來!”埃達守在泰爾斯周圍,看着周圍的情況,嘆息道。
她毫無防禦力的彎刀只適合小規模的作戰,除非直擊要害,否則砍在甲冑上的傷害也不夠,而在人擠人的戰場上也不可能最大限度地閃躲。
早知道,應該帶上父親那把號稱能破甲的雙手大砍刀……那是很久前,古精靈王國近衛隊的標準配備。
“沒人預想到會有這場戰鬥!”暫時沒有敵人突破到第二排以後,但普提萊仍然擔心地回頭,看了一眼泰爾斯,焦急地叫道:“這不合理!”
“戰場上沒有什麼不合理!”陣形的最前方,阿拉卡瘋狂地揮舞着大劍,身上已經多了一道傷口:“活下來,就是合理!”
“頂住第一輪衝擊,他們的攻勢會有弱下來的時候,找機會突圍!”
“否則我們都會被生生耗死在這裡!”
陣勢的最中心,泰爾斯趴着躲在士兵的身影裡,急促地呼吸着。
他心中慌亂不已。
泰爾斯想要平復埋在雪裡的雙手,讓它們不再戰慄。
但在數千人震耳欲聾的喊殺聲與碰撞聲裡,他的小臂就像失控脫繮的野馬,不顧主人的意志,在無盡的廝殺聲裡不爭氣地抖動着。
該死。
泰爾斯顫抖着牙齒和嘴脣,爲自己的第一次戰場表現羞愧不已。
快冷靜下來。
但似乎也沒有人在意他的樣子,身旁的士兵都緊張地環顧四方,生怕層層疊疊的防線從哪一個方向突然被突破。
一道慘嚎傳來——那是一名星辰士兵被腰斬的聲音。
泰爾斯瑟縮着閉上眼睛。
冷靜下來啊!
就在此時,那道已經熟悉的波動從心臟蔓延開來。
周圍的世界好像安靜下來了。
泰爾斯瞬間掌握住全身上下的情況,他清晰地體會到,究竟是哪些肌肉在顫抖。
他在那股波動的幫助下,有節奏地深呼吸。
他安撫那些肌肉,終於平息了不自覺的顫抖。
心臟和呼吸都平緩下來。
但這還不夠。
泰爾斯無比緩慢地轉過頭,在彷彿同樣減慢了無數倍的時間裡,死命地思考着。
要怎麼脫離現在的困境?
不,我根本不懂軍事,那是阿拉卡和索尼婭的專長。
我只能從更綜合、更根本的地方去思考……
比如說。
爲什麼,倫巴爲什麼要殺我?
不。
我應該反過來思考。
我死在這裡……倫巴的目的是什麼?他有什麼利益?
想清楚他的動機和利益。
不可能。
劫殺星辰的使團、星辰的繼承人。
他一點利益也沒有!
那倫巴到底是爲了什麼?
有人收買了他嗎?
正在此時,久違了的前世記憶再次涌現。
【戰爭是高度複雜、變動的社會衝突形式,它卻在我們的學科里長期被忽略……】
【許多學者的研究成果,都是爲了對克勞塞維茨的經典論述做出迴應……】
【maleevi提出,結構、組織能力以及合法化的意識形態,兩者都是大尺度集體暴力的前提……】
【韋伯從來沒有明確地將戰爭這一社會現象納入理論,但他在對現代國家的定義裡提及,在其所宣稱的領土上,國家權力壟斷了暴力的合法使用……】
泰爾斯艱難地抵抗着記憶的閃回和眼前的緊急狀況。
可惡。
在其所宣稱的領土上……
等等!
泰爾斯瞳孔一縮。
也許沒有那麼複雜。
戰爭從來不是爲了殺傷。
領土……
倫巴的初衷就是爲了拿下北境。
所以……
波動逝去,時間彷彿恢復正常,廝殺與死亡重新回到耳邊。
泰爾斯滿頭大汗地趴在地上喘着粗氣。
他找到這場衝突的根源了。
現在。
要解決它!
“不對!”一個埃克斯特步兵驚恐地看着阿拉卡切開他的喉嚨:“你是……你是……”
但他再也說不出剩下的話了。
“填上我的位置!”阿拉卡咬着牙又是一劍,砍翻一個皮膚粗糙的釘錘漢子,怒吼着後退,兩名劍盾兵臉色堅毅地補上他的防線。
“他們這一輪的衝鋒勢頭,被我們消耗得差不多了,”阿拉卡喘息着,拖着大劍走到陣勢中心,對埃達道:“留下斷後的人,把王子打包帶好,我來殺開回要塞的路!”
“等一下!”
泰爾斯顧不上休息,他焦急地擡起頭大喊,吸引了普提萊和阿拉卡的注意:“倫巴!”
“倫巴的軍隊!”
“他們沒派重步兵,沒有騎兵,連弓弩和射手都沒有!僅僅是這些臨時徵召的輕步兵,”泰爾斯緊張地回憶自己僅有的軍事常識:“他們並不打算頃刻間擊潰我們!”
“所以你想留下來報答他嗎?”阿拉卡回身諷刺地道:“爲了倫巴的好心,讓我們活多了一刻鐘?”
“他要的就是把我們拖在這裡的這一刻鐘,而非迅速殲滅我們!”泰爾斯拒絕了埃達的攙扶,吃力地站起身來:“倫巴在賭,賭對手的選擇!”
“我們的選擇?”側方的懷亞在盾牌後一劍刺出,逼退一把斧頭。
在懷亞被一把長劍砍中臉之前,羅爾夫適時地把無力的他拖回來,懷亞喘息着道:“賭我們突圍還是死守?”
“不,”泰爾斯睜開雙眼,死死地盯着阿拉卡:“倫巴賭的不是我們。”
“不!”普提萊瞬間明白過來,臉色一白:“他絕不敢用您的生命來……”
泰爾斯着急地道:“倫巴大公賭的,是我們身後的斷龍要塞!”
“賭的是索尼婭·薩瑟雷勳爵的選擇。”
“賭她要不要出兵援救我們!”
阿拉卡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的賭注,”泰爾斯吼道:“就是我的生命和他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