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焱焱雖然潑辣,但是在支持凌雪峰創業方面,卻是一無反顧的。
她軟硬兼施、連哄帶壓地逼着凌雪峰簽了一份不平等賣身條約,然後打開保險櫃,拿出五張嶄新的百元鈔票,遞給凌雪峰。
凌雪峰接過這筆錢時,雙手在打哆嗦,一方面是由於不勝酒力,一方面是由於這筆錢實在沉重。這些年來,只有和丁焱焱結婚時,他才見過這麼多錢,其他時間,他連十塊面值的錢都見得少。發工資的日子見的錢多,但是工資發下後,在兜里居住不會超過八個小時,就全部進入丁焱焱的小金庫。
今天像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一樣,他一下子拿到五百塊!
他內心的激動當然是無以言表的。
這五百塊在他錢包中裝了整整六天,才終於在下一個週末上午,花了出去。
星期日一大早,凌雪峰吃過早飯,就騎着自行車去了東郊批發市場。
批發市場是幾排破舊的水泥房,租給零零散散的商戶,第一排批發服裝,第二排批發百貨,第三排批發食品,第四排批發文化用品。
凌雪峰懷揣那五百塊,挨排挨家逛下去,卻不知道從哪裡下手。
似乎每一類商品都充滿誘惑,每一類商品都殺機四伏。
他心裡暗自有些後悔,恨不能馬上轉身,騎車回家。
我瘋了嗎?我是豬嗎?我爲什麼會出現在這個鬧哄哄、亂糟糟的地方?我爲什麼要和這些南腔北調、滿身臭汗的下等人攪在一起?
若是平時,揣着這麼多錢逛,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巨大享受,但是今天,他卻如芒刺在背,渾身上下都不自在,恐懼,尷尬,羞愧……百爪撓心。
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必須咬緊牙關、硬着頭皮挺下去,假如就這樣狼狽地回去,那麼他會顏面掃地,永無出頭之日。
批發市場裡有一個瘋子,他中等個子,他的年齡,說不清是三十歲,還是六十歲。他頭髮又長又亂,裡面還夾着稻草,臉上黑一塊,灰一塊,黃一塊,一隻腳上穿着黃球鞋,另一隻腳上沒有鞋。
他穿一件黃軍裝,敞着懷,下身只穿一條髒兮兮的褲衩,那個褲衩還是破的,那身打扮,既邋遢,又可笑,因爲沒有一個成年人會只穿一條破褲衩的,而他卻渾然不覺。
他用那雙烏黑的雙手,在從垃圾桶裡翻東西。
那是一個物產匱乏、全民節約的年代,街上的垃圾桶不多,可以翻出的東西不多,可以翻出的食物更少。所以他翻一下,又走很遠,才能找到另一個垃圾桶。
凌雪峰定睛看着他,感覺自己就像那個瘋子一樣,可憐巴巴,又不可理喻。
但很快,這個瘋子讓他釋然了,瘋子身上缺少一種東西,那就是羞恥感。
現在他最大的阻力是什麼呢?是羞恥感。
無恥則無敵!
去他媽的面子,去他媽的臉皮,去他媽的衣服,去他媽的褲子,去他媽的褲衩!
我是瘋子我怕誰?
這些念頭讓他立即輕鬆下來了,於是他放慢了腳步,認真地逛了起來。
不僅逛,還仔細看每一件商品,和每一個老闆對話。
當人問他是不是老師或大學生的時候,他都果斷地搖頭,說自己只是個農民。
店主們都不相信,都指着他衣兜裡插着的鋼筆說他開玩笑。
凌雪峰低頭看見從衣兜裡露出來的那個銀光閃閃的銀色筆夾,有些不好意思,立即把筆拔出來,重新裝進衣服。
以後出門,要麼不帶筆,要帶,也帶一枝圓珠筆,而且得是一枝破圓珠筆。
那個上午,他走過一家又一家店鋪,繞開一個又一個招牌,趕上一陣又一陣吆喝,他的自行車推過了服裝區,推過了百貨區,又推過了食品區。
但沒有一種貨物能入他的法眼,他不斷搖頭,否決了無數種商品。
他不可能辭職,不可能開店,而這些貨物,都是要擺出來賣的。
他沒有店鋪,業餘時間更少,不能開店,也不能擺攤,也許只有小打小鬧跑批發一條路,還可以多少賺點小錢,這樣的批發,能賺的利潤少,但是付出的成本小,承擔的風險也小。
以他目前的各方面條件,以那五百塊的本錢,能做的生意,也就是這些了。
現在他來到了最冷清的文化用品區,如果在文化用品區還找不到滿意的,他就再返回去重新考察一番。
文化用品區是整個市場中最偏遠、最冷清的,多數房子沒有租出去,只有四家店,一家書店,兩家文具店,一家音像店。
書店和文具店都無聲無息,相對來說,音像店最熱鬧,因爲門口擺着的黑色音箱在循環播放着鄧麗君的《何日君再來》。
這聲音纏綿悱惻,柔若無骨,像蜘蛛網一樣,勾得他邁不動腳,於是他把自行車立在那裡,直接進了店。
這家名叫“志堅磁帶”的店鋪十分簡陋,水泥房,水泥地,牆上有兩張放大的歌星頭像,不必細看,是鄧麗君的。
他看見了幾個玻璃櫃臺,裡面擺放着花花綠綠的磁帶,封面上都印着歌星的大頭像。
他仔細看了看,有鄧麗君、張帝、劉文正、李谷一、朱逢博、李雙江、蘇小明的,更多新涌現出的歌星,他都不認識。
櫃檯的一角,一臺一尺來長的黑色“燕舞”牌雙卡收錄機正在旋轉,鄧麗君的歌聲,正是從它裡面發出來的。
櫃檯後面,擺着一張鋼絲牀,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在裡面坐着,看見他,也沒有站起來。
原來他在輪椅上坐着,他的兩條腿,細得像玉米稈一樣。不用說,這是一個小兒麻痹症患者。難怪他的店鋪裡帶着“志堅”二字。
看凌雪峰進來,青年衝他一笑。
他和青年互相點了點頭,但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他轉來轉去看了半天,找到了一句話:“請問,你這磁帶是批發的嗎?”
青年說:“我們都是批零兼營的,這裡有鄧麗君的,有鳳飛飛的……誰的都有,都特別流行,好賣得很。”
青年雖然是個殘疾人,卻大大方方,說話也中氣十足。
不知爲什麼,凌雪峰對這個青年生出一種又是憐憫、又是敬佩的感覺,他對自己說,就是這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