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紅那天從劉松林那裡要回了大器的住院費,又在路上用辣醬伏擊了劉松林,不管不顧地去了縣城。她要把那筆錢存下來,關鍵時刻可以用。她刻意避着大業,這筆錢如果被大業知道了,結局絕對不會美妙。
早上的陽光明媚極了,像是一雙雙柔軟的手,各自握着把無形的掃把將夜間留下的一絲陰鬱一掃而空。草木的馨香若有若無,一陣風吹過,就能將其掃得無影無蹤,但是等風過去,這淡香又會滿血復活,不知從哪個角落冒出來了。
又經過熟悉的路口,她遠遠地看見了那個小交警小戎,就放慢了速度。大紅見了,嘴角就在不知不覺中微微向上揚了揚,衝他招招手,
小戎微笑着,也衝她招招手。大紅看着這青年燦爛的笑容,忽然想起,上次車超載,應該罰款,都是小戎墊付的,就踩了剎車,三輪車穩穩當當停了下來。
路上的行人還很少,兩個人眼下都沒什麼急事要辦,於是難得有空閒聊。
小戎先是看看大紅,又看看空無一物的三輪車,愣了片刻,隨即緩過神來,盯着空車問:“今天怎麼是空車?”
“哦,”大紅笑笑,順着小戎視線看過去,“今天不賣瓜,我先來辦個事。”
小戎認真地看着大紅,心想這姑娘還真是漂亮,拘謹地笑了笑:“挺好,你能歇歇也挺難得,賣西瓜挺辛苦的。”
大紅抿嘴笑道:“當交警也挺辛苦,幹什麼不辛苦?”
“只要看見你,再辛苦也覺得值了。”小戎想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從嘴裡擠出來了這麼句肺腑之言。
大紅眼睛一亮,燦爛的笑意在嘴角擴散開。她面上在笑,連聲音也是帶着笑的:“真的假的?”
小戎被這麼一問,有點蒙了,很快反應過來,他耳垂略微發紅,像是燒起來了,他有點不知所措地撓撓頭,更結巴了:“假的……我在開玩笑。”
“哦,”大紅收了笑意,面無表情地轉身:“沒事了吧,那我先行一步。”
小戎卻猶猶豫豫地伸出了手,像是要拽住大紅衣角,卻又在剛碰上的那一瞬間像是怕燙似的縮回手,訥訥地說:“等等。”
“啥意思?”大紅轉過頭,有些不耐煩地問。
“有個朋友送我兩張電影票,”小戎有點憨地笑笑,撓撓頭,從口袋裡摸出兩張花花綠綠的紙片,送到大紅面前:“你要不要?”
大紅接過去,那是兩張電影票,她皺着眉看看,倏然笑了:“我哪有時間看電影啊?”
“越忙越需要放鬆一下,在農村不容易。”小戎說。
“票是幾點的?”大紅拿着票仔細研究。
小戎緊張地看着她,有些不習慣似的前後移動了幾下,然後像個機器人一樣一板一眼地說:“中午,十二點的。”好像他不是在邀請漂亮女孩子去跟自己看電影,而是在向上司彙報工作。
大紅盯着他,認認真真地看了半晌,苦笑道:“想去是想去,可是……”
小戎見她有些爲難,就主動爲她開脫:“能去就去,去不了沒關係。”
大紅一言不發,面色紅暈,活像一口氣灌了半斤二鍋頭一樣,左搖右擺。大紅道了謝,腳下踩着雲朵一樣,她暈暈乎乎地開車離開了。在路上等紅燈的功夫裡、在路邊樹蔭下停車喝水的功夫裡,她把電影票看了又看,有些不相信這是真的。顯而易見,這個小夥子喜歡自己,要不然,怎麼會眼睛會那麼清,那麼亮,那麼羞澀?
去銀行把錢存下後,大紅有些無所事事,如果不是碰見小戎,她會直接回家,一年四季不休息,夏天更不休息,不得一天當三天用。
也是奇了怪了,今天無事可幹,她反而不適應了。如果不回去,等於油瓶倒了不扶,爸爸會怒吼,媽媽會嘮叨,大業會抱怨。可是她實在不能放棄和小戎約會的機會。雖然她也深知道,自己和小戎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兩個人差距太大了,他有正式工作,而她只不過是個農民,別說他的家人會反對,自己的家人也會嘲笑自己,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甚至她自己也會覺得不配。然而爲什麼不試一試呢?當初被逼退學,她已經後悔死了,以後再也不能被別人控制,做違心的事。就算後悔,也要因爲努力而後悔,而不要因爲沒努力而後悔!所以她不顧一切地賣西瓜,討要住院費,以後她還要做更大的事,她還要成爲荷蘭鼠養殖大王!
在縣城裡從東逛到西,從南逛到北。有些店員笑臉相迎,有些則看着她“紅二團”的臉,嗤之以鼻。她見了,臉色在不知不覺中陰沉下來了。她在全過程中,都是拉着老長一張臉,一直是話不多說。
草草逛完,她覺得有些憤懣,但很快又釋然了。自己承受別人歧視的目光是理所應當的。誰讓自己當初沒有反抗呢?想改變自己的形象,必須先改變自己的身份;想改變自己的身份,必須先改變自己的行爲;想改變自己的行爲,必須先改變自己的心態。比如,改變自己的自卑。農村姑娘怎麼了?誰的奶奶不是農村姑娘?農村姑娘並不低人一等。小戎喜歡自己,這是自己配得的,並不是高攀。別說一個交警,任何人都不會比她高貴,也不應該讓她自慚形穢。
腦海中翻騰着這些念頭,大紅走到了報刊亭。心不在焉地翻閱着各種各樣的雜誌,上面都是形形色色的美女,她們都勇敢地裸露着自己,大紅覺得不能適應。突然她發現一張熟悉的面孔映入眼簾。
身材高挑、珠光寶氣的女孩在照片裡淡淡地笑着,眼尾一顆小小的淚痣輕輕點在那,很熟悉,卻又很陌生。
這不是冬丫嗎?
但是大紅往圖片左下角看了看,工整的小字一筆一劃寫得卻不是冬丫,而是國際名模周瓊妮。
只改名,卻沒改姓,顯然冬丫嫌原來的名字太土氣,改了個洋氣的。
同樣的一個人,在不同的地方就可以有不同的命運。
時尚雜誌內文都有封面女郎的專訪文章,大紅翻到那一頁,文章有三頁,但是從頭至尾,沒有一個字提到家鄉,更沒有一個字提到當年換親的經歷。對把自己拉上岸的大紅也是隻字未提。她把一切都歸功於自己的天賦和努力。大紅搖搖頭,又很快爲冬丫找到了合理的理由,過去不堪回首,誰也不願意再提的。
只是,冬丫到了廣東,爲什麼連個平安也不報呢?
酸楚像一根根鋒利的小針,一下下扎向了她的心,人走茶涼,時過境遷,只要冬丫過得好,自己也就心滿意足了。
大紅冷靜了下來。爲了證實自己沒有認錯人,她撥了關海倫的電話。奇怪的是,裡面傳來一個女聲:“您撥的號碼是空號。”
大紅掛掉電話,心裡空落落的。正在這時,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是小戎,舉着兩個火炬冰淇淋。
“時間快到了,咱們進去吧。”
小戎把冰淇淋往大紅手裡一塞,就把她進了電影院。
這是一部香港片《喜劇之王》,周星馳和張柏芝主演的。
大紅看得心不在焉,小戎卻不斷笑。演到周星馳說“我養你啊”後,張柏芝淚流滿面時,電影院裡突然傳來許多以觀衆的陣陣唏噓之聲。
小戎捅捅大紅,在一片黑暗中,他含情脈脈地看着大紅,意思是:“我養你啊”。
大紅卻並不感動。她覺得人就應該自己養自己,男人女人都一樣,一個女人讓男人養自己,等於宣佈自己是廢物。
但是光線很暗,大紅的心思,小戎並沒有看真切,他沉浸在自己對未來幸福的憧憬中。
從電影院出來,小戎建議去吃飯。天氣熱,大紅想吃涼皮,小戎卻說,太涼對身體不好,特別是女性……
大紅有些不耐煩,她邁着長腿,健步如飛向一家麪館奔去。小戎一看,忙不迭追來,賠着笑:“也不是絕對不能吃,但是要少吃。”
看着小心翼翼的小戎,大紅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涌上心頭。世界上註定會有辜負,也會有人被辜負,而自己既不想辜負人,也不想被辜負。她莫名有些難過。
點的涼皮上來了,大紅又點了瓶可樂。
女老闆問:“常溫還是冰鎮的?”
小戎說:“常溫的”,說完又吐了吐舌頭:“不不,要冰鎮的。”
大紅一笑,嫵媚地看了小戎一眼。
正在這時店裡進來三個流裡流氣的年輕人。他們倆矮一高,一個紅毛,一個綠毛,一個黃毛,愣是湊成一組行走的紅綠燈。仨人嘴裡各叼一根菸,大大咧咧地坐下,涼皮還沒上來,就有一搭沒一搭地吹起了牛皮,又是在哪裡砍了人,又是在哪裡泡了妞,又是在哪裡收了保護費。
裡面的顧客都扔下了一半的菜,紛紛離店。
大紅厭煩,把給小戎遞了個眼色,把筷子一撂,拉了小戎想出來。
紅綠燈三人組中,紅燈嘴一歪,堵在了門口,朝大紅擠擠眼:“美女別走啊,這裡什麼都不差了,就差個你呢。”
黃燈和綠燈也一起擁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