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一無二】。
這個詞在齊誩迄今爲止的人生裡面幾乎沒有什麼存在感。
出生在一個上有姐姐、下有弟弟的家庭,從小到大無論是吃的還是用的,都是三個人分享,獨生子女的優待他從來沒有體會過。
成年後,選擇了一個以團隊協作爲主的職業,挖掘新聞素材和編輯新聞都不是一個人的活兒,功勞也不應該由一個人佔,所以即使曾經得過年度最佳新聞獎,他也是以“團體”的名義領回來的。
甚至……連在大學裡喜歡上那個男人的時候,男人身邊也還有別人存在。
他,已經習慣於成爲“衆多之中”的其中之一。從來沒有誰明明白白地給他下過“獨一無二”的定義,除了——
齊誩眼眶忽然微微一溼。
卻又覺得,到了這種年紀還爲這麼一個簡簡單單的詞彙落淚實在太不中用,就咬牙死死忍住,但食指仍舊下意識“啪”地一聲敲下了f2鍵,暫時關上麥克風,免得一不小心讓人聽出自己在哽咽。
“……狡猾……”
明明用那麼坦然從容的語氣說出來,還是讓人覺得狡猾。
狡猾地把自己之前對於別人的羨慕、對於自身的焦慮、以及對於他們之間的真正關係會不會引人非議的擔心,統統打消了。
“我還沒開口問,你就已經給我了,”他輕輕吸了吸鼻子,無奈地笑了,“叫我以後還怎麼有動力去好好配音追上你?”
難怪有人說……獨家授權在手的策劃反而不會心急,會慢慢做劇,因爲不用擔心會有別人來搶。
“別慣壞自己的男朋友啊。”失去上進心的話可怎麼辦?
說是這麼說,卻啞着聲音低低地笑出聲音。末了,他舉起袖口輕輕蹭一下自己的兩邊眼角,這才重新按下f2。
目前的選手列表上掛着的是【不問歸期】和【雁北向】。
這兩個id並列在一起,在他心裡結結實實地填上了滿足感。
即使對於旁觀者而言,這可能不僅不是滿足感,反而是一種真相大白後不符合預期的失落感,也無所謂——
聽衆1:咦……雁北向?雁北向是……誰……
聽衆2:咦,這就是貓爸爸真正的id?完、完全沒有聽說過……_(:3∠)_
聽衆3:咦,他難道不是某某大神的馬甲?_(:3∠)_
聽衆4:……我也完全沒有聽說過,和上面所有人一樣有種落差心理,根本就是一個很普通的沒聽過的id嘛……
聽衆5:啊??貓爸爸不是大神??他居然不是大神,真的只是一個小透明??他讓“大神”這個詞情何以堪……_(:3∠)_
聽衆6:說實話有些小小的失落呀,我本來一直很肯定貓爸爸是某位大神的馬甲,或者是某位商業配音員的馬甲。興沖沖地扒了半天沒扒出來,他倒自己公佈了,結果公佈出來的卻是一個聽都沒聽過的……哎,那其實公不公佈都一樣呀,我果然是世故心態。
……
……
公屏上一大片都是茫茫然交頭接耳詢問“雁北向”是誰的聽衆,其中不乏表達出失望情緒的小部分人。
也許是前面太自信會見證某某大神id的出現,結果出現了卻完全不出名,甚至比“不問歸期”更陌生,更透明,之前的興奮狀態一下子猶如被潑冷水一般慢慢癟了。
甚至可以說——經過這次比賽,知道“貓咪の爸爸”這個馬甲的人比知道“雁北向”的人還多。
齊誩眉頭微微一皺,不作聲。
以前就是這樣。
以前這個人就是這樣默默無聞地用一個不起眼的id給找不到人而急得團團轉的策劃們救急,完成任務後便消失。因爲基本上接的都是隻有幾句話的龍套,“雁北向”這個id常常在cast表上排在最末,有時候忘記寫上了也沒有什麼人發現,可有可無。
也就是這樣,默默在幕後代替大神和自己對戲,出劇時這件事沒有一個人提起,生怕得罪了大神及大神粉。
也就是這樣,默默在自己最難過的那段日子裡,以“雁北向”的名義關注,關心……
——【“雁北向”,難道不是春天來臨的意思?】
——【你是第一個說出這個意思的人。】
“我,喜歡這個id。”他忽然緩緩開口,“謝謝你換回來。”
換回來,無非在說“能和這個id搭檔的只有你一個”。這層含義……自己又怎麼會不知道?
那個人聞言似乎一怔,隨即淡淡笑了笑。
“對不起,沒有名氣。”
“這些東西根本不需要計較,”他也笑,“你就是你啊。”
“嗯。”那個人沒有再多說什麼。他們倆相伴走到今天,語言上的表達輕輕點到即止就好,彼此內心都已經明瞭,“在你面前,我可以做回我自己——謝謝,歸期。”
一聲“歸期”叫出口,也就這麼輕輕的一聲,卻由此打開了聲音背後的閘門。一直攔在那道閘門後面的感情此刻滿滿地涌了出來,說不盡的溫存。
聽衆們頃刻間呆住了。
直至剛剛爲止,大部分人還在爭論關於id知名度的問題,這會兒衆人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拉過去。
聽衆1:……哎?
聽衆2:……哎?不知道爲什麼我忽然想捂心口……【貓爸爸的語氣好……溫柔】
聽衆3:……真的很溫柔。【尤其是“歸期”那一聲,深深擊中了心口】
聽衆4:……那個,雖然知道他們只是朋友,但是我,我能不能,能不能悄悄地萌一下他們?(捂臉)
聽衆5:qaq 我纔不管他叫什麼名字用什麼id,我就是稀罕他這樣的cv!!他和歸期的對話讓我好感動!!【話說他們真的只是朋友嗎??】
聽衆6:qaq 歸期期說的對,貓爸爸是不是知名cv又有什麼關係,大家喜歡的難道不正是他的爲人、他的表演嗎??【樓上爲什麼要悄悄萌,說實話我正、大、光、明地萌了!!舊識什麼的本來就有感情基礎,聽他們對話更是心暖暖的啊啊啊啊←我對不起歸期期三次元的男朋友】
……
……
大約是因爲之前齊誩被糊里糊塗拉郎配了太多回,這回反而有一批他的小粉絲匆匆冒出頭替他們澄清。
聽衆1:┭┮﹏┭┮ 啊啊啊,雖然很萌很萌……可是,我們這樣隨隨便便給歸期大人亂配cp不好吧?畢竟他自己都說了,他在現實中有男朋友了。
聽衆2:┭┮﹏┭┮ 對呀對呀,身爲不問歸期的粉絲,每次見他因爲拉郎配被黑黑們掐他到處抱大腿什麼的,實在很無奈~【他本人明明很低調的說】
聽衆3:_(:3∠)_ 那麼說起來,論壇上罵他罵得最厲害的,不正是當初捧銅雀臺x不問歸期這對cp的那些人麼?當初捧得多賣力,現在就罵得多賣力,銅雀臺大大的粉絲們果然敢愛敢恨……
聽衆4:_(:3∠)_ 我們這樣yy的確不怎麼好……貓爸爸也會困擾的吧??【他本人在現實中也有戀人噠】
聽衆5:_(:3∠)_ 咦,說不定貓爸爸還認識歸期大人的男朋友呢,這樣豈不是更尷尬了嗎……
聽衆6:_(:3∠)_ 嗯嗯嗯,歸期期和貓爸爸無視我們吧~我們只是不小心萌了你們cp【咳咳,話說我也萌過期限和長期←默默扭頭】,萌歸萌,沒有二三次元不分給你們帶來困擾的意思!!我們知道你們只是好朋友而已,握拳!!
……
……
……噗。
齊誩看到這裡簡直哭笑不得——那個叫《狼來了》的寓言故事果然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
不過,以什麼名義都無所謂。
只要他們可以一起對戲,哪怕不作爲戀人,甚至不作爲朋友,正如當初相遇時那樣僅僅作爲陌生人面對面,他也一定會被那個人聲音所帶出來的種種情緒打動,吸引,進而找到自己表演上的突破口。
他看着屏幕靜靜笑了一會兒,忽然開口叫出一個以前沒叫過,卻一直找不到機會嘗試的稱呼:“阿雁。”
——就當作對對方“狡猾”的小小回應好了。在本人面前會不好意思叫出口,惟有現在可以。
對面的人此時此刻不知道是什麼感想,有那麼一會兒沒說話。
不過不要緊,聽到就行。齊誩輕輕咬一下脣,儘可能收住聲音裡濃濃的笑意:“我準備好了,你呢?”
半晌,才聽那個人低低應了聲:“嗯。”
齊誩真想看看他這一刻的表情。
當事人的表情不得而知,聽衆們的表情卻非常統一,有趣極了。
聽衆1:〒▽〒 ……!!!!【←只能用感嘆號形容的心情】
聽衆2:〒▽〒 ……人家明明都已經決定不再yy了,結果……這是要我憋到內傷嗎!!(翻滾翻滾滿地翻滾)
聽衆3:〒▽〒 阿!雁!什!麼!的!【比剛剛那聲“歸期”還正中心口】
聽衆4:〒▽〒 阿!雁!什!麼!的!【除了嗷嗷嗷嗷之外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聽衆5:〒▽〒 阿!雁!什!麼!的!【原來他們不但認識而且關係好到這種程度?】
聽衆6:〒▽〒人家不管了,二次元就二次元吧,請務必允許人家萌雁歸cp!雁歸來什麼的,有種“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感覺!
……
……
“那麼,第67組計時開始——”
陽春曲聲音上揚,輕快明亮的調子終於得以在沸沸揚揚的議論中一躍而出,重新成爲人們聽覺的焦點。
然而這個焦點馬上即將轉移。
在接下來的六十秒內,所有人的注意力將牢牢吸附在【不問歸期】和【雁北向】這兩個id前方的指示燈上,不肯錯過任何一秒。
o:oo到o:o1的跳躍間,齊誩輕輕把眼瞼一垂,閉上。如同關上了連接現實的門。
周圍一片黑。
周圍一片靜。
剛剛掃過去的第一行臺詞中的場景描述開始於黑暗中浮現,那些字彷彿印刷排版字盤裡面的一個個泥坯字模,從屏幕上接二連三凸出來,落到他面前形成聲音——由遠及近的聲音,其中似有風吹草動的沙沙聲,又似有動作間衣衫的簌簌聲,可這些若有若無的背景音都比不上那“砰”的一聲脆響更迅速地抓住他,抓進場景當中。
場景內只有對坐的兩人,一輪明月,一牆樹影,一間廂房,一張案几,一壺酒,一對杯。
——其中一隻杯子碎了。
——因爲自己持杯的手匆匆一震,失手丟開,所以摔碎在地。而失手的原因是對面的男人發狂似地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既是發狂,力氣必定不小,手腕應該像折斷那麼痛。
想到這裡,他心頭微微一凜,不由自主抽了一口氣,非常隱晦地發出一記悶悶的吃痛聲。痛的不止是手,剛剛一飲而盡的烈酒灼灼然燒過喉嚨也痛,疼痛一路下到腹部,有如刀絞,分不出是因爲酒本身還是因爲酒裡的毒。
對,酒裡的毒。
因爲喝下去以前已經知道了,現在毒性發作,也並不會表現出任何驚訝,而是選擇一個人去默默承受。
聲音根據思路做出反應,他輕輕咬住牙,把表達痛苦的那種喘氣聲壓至最低。
這時,耳機裡忽然響起一個聲音。聲音幾乎是貼在麥克風上發出來的,近得不能再近,對比他似有似無的喘氣,這一聲結結實實,彷彿子彈脫膛而出那樣打進耳中,卻不是穩穩握着槍打出來的,更像一個人手發抖時失去方向打偏的,明明強勁居然也讓人聽出了軟弱:“方遺聲——”
那個人厲聲一吼,他也真的像被一發子彈擊中那樣狠狠一震,呼吸戛然而止。
然而那個人的第二聲卻微微往下一塌,無論是衝擊力還是貫穿力都大不如前,似乎是因爲意識到出手就證明自己存了一分不捨得殺對方的心,從而又驚,又惱,又恨,同時又有些不自覺的迷茫:“……方、遺、聲。”
顫巍巍地吸一口氣,再叫。
“……方遺聲……”
第三次叫出來之後,那個人開始匆匆一陣粗喘。聲音仍舊是抖,其間斷斷續續有類似壓抑的哽咽聲被抖了出來:“嗚——……”
齊誩心口忽然微微一窒,無法言語。
如果第一聲是子彈擊中人的過程,那麼第二第三聲則是取出子彈的過程。前者是衝擊,後者是煎熬。
決賽選段是“白軻”給“方遺聲”下毒的一幕,也是標誌着他們關係崩裂的一幕。
根據原著描寫,“白軻”從“閻不留”處取回一種奇毒,悄悄融入酒中,和平時一樣約“方遺聲”過來小酌幾杯,在那時候給對方敬酒。萬萬沒想到對方居然二話不說仰頭就喝,而那一刻他產生了動搖,本能地去抓對方的手,可惜杯子落地的時候裡面的酒已經空了一半。
至此,正式寫出來的臺詞算算其實只有“方遺聲”三個字,可是真正有聲化的內容遠遠不止這些。一聲呼吸,一聲喘氣,一聲哽咽……都是“戲”。
至此,不過短短十幾秒,一個戲劇性衝突已經被勾勒成型,讓聽衆聽到了十幾秒之外的十幾分鍾、十幾天、甚至十幾年時間跨度下的角色性格由來。
“方遺聲”這輩子身邊大致只有兩類人。
一類是“閻不留”那樣處處提防他的人,有利則用之,有弊則除之,稍不留神即有可能送命;一類是“蘆葦”那樣尊他敬他、對他完全信任,甚至可以以命相付的人。
而“白軻”不屬於以上任何一類。
確切地說,“白軻”同時具有這兩類人的特徵。前期的景仰和感激之情,與後期的憎恨和報復之情統統揉到一起,一言難盡。因此他的那兩聲呼喚亦同時體現出兩種截然相反的心理——殺心與擔心。
“方遺聲”這輩子待人處世大致也只有兩種態度。
對於“閻不留”這種人他往往工於心計步步爲營,深沉有城府而不可測;對於“蘆葦”這種人他則磊落從容,大大方方直言不諱,不存心機。
而對“白軻”的態度也不屬於以上任何一種。
他從一開始就沒有完全說實話,半真半假,所以被“白軻”冷冷質問的時候他一言不發,無法把自己的行爲說得清清白白。但,因爲自己說過的一半假話而讓對方連自己說過的一半真話也徹底不信了,到底……苦悶。
以至於眼睜睜看着這個人給自己遞過來一杯毒酒,也不推拒。然而真正喝下去了這個人卻發瘋似地阻止,更加放不下。
他知道這是對方第一次真真正正動手殺一個人。
他知道對方雖然度量不大,性情也十分陰沉孤僻,本質卻不壞。能夠把這樣一個人逼到動手殺人的地步,與其說第一反應是“你居然變成了這樣的人”的責難……倒不如說是“原來我可以把一個人逼成這樣”的自責。
沈雁曾經說過——假如沒有爺爺的存在,他也許就會變成“白軻”。
“白軻”是什麼樣一個人?
原作用“冷麪君子”這個詞形容過平時在師門下一板一眼,行事嚴謹不苟言笑的“白軻”。在外人看來他即是一池清水,卻不知清水之下還有層層淤泥,一旦被攪亂就會變成一池濁水。
但是,只要淤泥沉澱下去,他實質上依舊是一池清水。
正因爲這種矛盾的性格,作爲下毒的人到頭來居然比中毒的人掙扎得更厲害,更絕望。靜靜目睹這一切的“方遺聲”會完全不爲所動嗎?
——不會。
齊誩此時雙脣微微一動,很輕地問出一句:“你,殺過人嗎?”
沈雁的氣息頓了頓。
慢慢地他聽到了一聲吞嚥,對方的喉嚨似乎艱難地動了動,呼吸這才一點點回復,仍是有些粗,時長時短定不下來——那是一個人死死閉口不說話,單憑鼻腔換氣纔會發出的聲音,比完全不作聲更使人壓抑。
“白軻”的自尊心極強。
即使他是第一次,也不會認,不想讓人看出他害怕。
但是“方遺聲”知道他害怕,所以這並不是問句,而只不過是陳述句的開始。齊誩將聲音放空,機械般緩緩道出真相。
“你的劍上戾氣很重,卻沒有血腥氣。”是的,和殺過不知道多少人的自己不同,“和我……不同。”
想一想自己手上沾過的血,他到此處“呵”地一聲自嘲地笑了笑,笑聲隱隱有幾分淒涼,笑自己今日終於嚐到報應。
而對方卻以爲他在笑自己“沒有殺過人”這件事,呼吸陡然粗重起來,尖銳的嘶嘶聲一下又一下刮過咽喉,聲音也和情緒一樣開始失控地抖:“你……早就料到了?你早就覺得我是個下不了手、殺不了你的懦夫,所以躲都不躲只等着看我的笑話?”
到這裡,聲音忽然止住。
本來這是一段越拔越高的臺詞,不僅僅是聲音,感情也是。一般選手都會選擇在這裡再接再厲,把最後一句推上至高點,但是沈雁卻在這個地方輕輕折了方向,在所有人都屏息等待他把他們拉向更高處的時候,往下一沉。
前面越兇,越激烈,到了後面這個地方就越有“心死”的感覺——
“方遺聲,”他不再大吼大叫,彷彿回到當初那一池清水,靜悄悄的沒有一絲漣漪。然而實質上已經是死水一潭,“你根本……打心底瞧不起我,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