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太陽還藏在雲堆裡,天空隱隱透着些蟹殼青,客棧的大堂裡早早點起了燈,白粥小菜、包子饅頭,滿滿登登擺了一桌。UC 小說網:車伕們行慣了山路,熬慣了苦,吃飯都格外地快,不一會,紛紛拍下筷子,推開了碗。裴鶴謙還沒學會那種風捲殘雲的吃法,大夥也不去催他,紛紛掏出旱菸來,一邊等他,一邊抽口早煙。
裴忠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將煙鍋往牆上一磕:“今天是個晴日,最宜行路。”
“知道了。吃完飯我們就走。”裴鶴謙說着,一擡眉:“對了,我想帶個人一起上路。”
裴忠還不及發問,便聽身後一陣腳步輕響,裴鶴謙擱下了筷子,臉上笑微微的,像是見了什麼寶貝一般。裴忠扭頭一瞧,不覺呆住了。
一個少年施施然走了過來,他身穿着一領月白輕衫,手持了一柄泥金摺扇,眉橫春山,眼含秋水,容顏似雪,氣質如蘭,說不出的風流灑落,丹青難描。
這少年如此俊秀,衆人見了他,卻跟見了鬼似的,一個個瞪大了眼,不止驚訝,更兼惶惑,只因這少年跟那顧言雪竟像是從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身形相貌,全都一模一樣。要說他不是顧言雪,實不可信,可要說他是顧言雪吧,以顧言雪的傷勢,沒個十天半個月,怕是起不了牀的,怎麼一夜功夫,便跟個沒事人似的了?
大夥正驚疑不定呢,未央捧了個包袱,“蹬、蹬、蹬”下了樓,見衆人那副呆樣,掩嘴笑道:“這是我家的二少爺,叫顧顏雪,不過他的‘顏’是‘顏色’的‘顏’,不是‘言語’的‘言’。我家兩個少爺,是一胎雙生,只有家裡人才分得清的。”說着,走到裴鶴謙跟前,恭恭敬敬,遞上包袱:“這一路山高水長的,我家少爺,可全承您照拂了。”
裴鶴謙立起來,接過那布包,微微一笑,眼睛望着顧言雪,對裴忠道:“顧公子要去杭州,想與我們搭伴同行。”
裴忠“哦”了聲,垂下頭去,默默地抽了口煙,許是嗆着了,咳嗽連連。
夥計幫着套好了車馬,衆人打點行裝,趁着濛濛曙色,沿着江浦驛道,出了白霧街,未央和王掌櫃捨不得主子,跟着車隊,一直送到了鎮外,倒是顧言雪全沒半點離愁別緒,催着他們快些回去,兩人這才含着淚,放開了車轅。
青石大道於崇山峻嶺間蜿蜒上下,道旁的竹林青翠入雲,金風過處,一片蕭蕭。顧言雪頭一次出遠門,眼前雖是看慣了的山景,心境不同,便也覺着有趣,不願在車廂裡窩着,高挑了車簾,嚷嚷着要跟趕車的裴鶴謙換了,駕車玩玩。
裴鶴謙知道他不會趕車,哪裡肯換,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鬥嘴,顧言雪生就了一口伶牙俐齒,裴鶴謙根本不是他的對手,被駁得體無完膚。顧言雪佔了點口舌便宜、洋洋得意,裴鶴謙也不生氣,看着他淡淡笑了,兩個人各取所需、各有所樂,也算是皆大歡喜。
驛道平順,天氣又好,衆人鼓足了勁,趕了整整一天的路,日暮時分,車馬駛出山坳,又行了三、五里地,但見那青山盡處,隱隱現出帶城牆來。
裴忠勒住繮繩,抹了把汗:“江山到了。”回過頭來,望着裴鶴謙:“總算出了仙霞嶺了!”
江山算不得座大城,卻是江浦驛道的起點,每日裡商旅往來、川流不息,長街兩旁酒肆林立、客棧扎堆,一派繁華景象。
掌燈時分,裴忠把車隊引到了一家熟悉的客棧。衆人趕了一天的路,都累了,吃過晚飯,紛紛回屋歇息。
顧言雪獨個兒住着間朝南的上房,他初次離家,正在新鮮頭上,絲毫沒有睡意,便推開了窗戶,朝外張去,街對過恰是一家酒肆,格子窗內紅燭高燒、人影綽綽,絲竹之聲伴了陣陣笑語,飄飄悠悠,乘風而來,直叫人聞之心醉。顧言雪常年住在深山,那白霧街上一旦入夜,便是家家黑燈、戶戶瞎火,幾曾有過這般光景?兩相對照,高下立判,顧言雪不覺笑了,暗道:這人間雖俗,卻也有些妙處。
可這隔岸之火,再是絢爛,那點熱鬧,卻總是別人的,顧言雪看久了,便也有些厭,想睡呢,躺到牀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了,乾脆一骨碌坐起身來,披上件衣服,抓了摺扇,去外頭散心。剛掩上房門,就聽見有人咳嗽,低低的一聲喚:“顧公子。”
顧言雪回過頭來,只見院中的老槐樹下蹲着個人,臉籠在陰影裡,看不真切,嘴上咬了管旱菸,一吐一吸間,紅紅的火星,明明滅滅。
顧言雪心裡便有幾分明白,不緊不慢地走了過去,居高臨下,冷冷睨着他。
那人頭垂得更低,深深咂了口煙,半晌,悶悶地放出句話來:“十年前的冬天,我曾路過白霧街……”
顧言雪勃然變色。
那人緩緩地擡起頭來,月光落到他臉上,勾勒出一張飽經風霜的面龐,正是裴忠。
靜靜仰望着眼前的少年,裴忠嘆了口氣:“仔細看,你跟你娘長得真像。”
顧言雪眸光閃爍,背在身後的右手輕輕一翻,掌中的灑金摺扇霎時變了柄金絲短刀!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