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那個夏夜,裴忠永世難忘。

一近鎮子,裴忠便聞到股煙味,前頭人聲喧嚷,嗡嗡營營,似煮沸了一鍋滾水,裴忠隱隱聽到“白霧客棧”四個字,心裡“咯噔”一下,忙將車隊安置在鎮外,隻身一人衝進了鎮中,跑到街上一看,起火的果然是白霧客棧,二層的木樓被火舌團團圍住,黑煙紅焰,接天蔽雲。

裴忠拖住個救火的鎮民,急着問:“這是怎麼回事?”

“你不是本鎮人吧?告訴你,鎮上出了狐狸精,這火就是狐狸精放的。”正說着話,那人向前一指:“看!來了!”

裴忠循聲望去,只見一羣人架着個女子來到了客棧前的空地上。那女人像是受了傷,走不得路,羣裾之上血痕斑斑,披散着頭髮,看不清面目。爲首的男子裴忠倒認得,正是白霧客棧的顧老闆,只見他滿面怒意,一擡腳,將女人蹬到地下,抽出柄雪亮的大刀,架到女人頸間,高聲呵斥:“好狠的狐狸!客棧都敢燒了!想燒死我?啊?快說,靈珠在哪兒?”

女子似聾了一般,垂着首,滿頭的青絲披落下來,遮沒了面孔,也看不出是憂是懼。顧老闆見她不吭聲,揪住女子的烏髮,劈手就是個耳光。女人頭一偏,烏髮散處,露出如雪容顏,裴忠頓覺五雷轟頂,當下裡躍出人叢,一把推開了顧老闆,將顧白氏護到身後:“你瘋了!她是你妻子,怎麼是狐狸?”

顧老闆已急紅了眼,並不答話,掄起大刀朝裴忠砍去,幸而裴忠習過些拳腳功夫,一低頭讓過刀鋒,退後兩步,待要說理,卻見那些鎮民一個個挽袖掄棍,逼將過來。眼見說理無望,面前又是黑壓壓的人堆,料必突圍不過,裴忠萬般無奈,一咬牙,將那顧白氏背到肩上,轉過身,衝進了烈火熊熊的客棧。

客棧裡,濃煙嗆人,樑傾柱倒,不時有燒斷的木板墜下,可謂是險象環生,裴忠腦中一片空白,揹着顧白氏奮力狂奔,居然平平安安穿過大堂,來到了後院。

“往前跑有片林子,穿過林子,便是個深潭……”顧白氏低低囑咐,話說到一半,忽然沒了聲響。

裴忠扭頭一看,顯些跌到地上去,自己背的哪裡是個美人了,分明是隻白毛碧睛的狐狸。

見他駭得張大了嘴,那狐狸闔上眼簾,過了一會兒,許是歇過氣來了,化出了美人的樣貌:“你放下我,自己走吧。過了深潭,有道山樑,翻過去就是仙霞嶺的腹地。一旦進了山,鎮上的人便拿不到你了。”

“可是……你怎麼辦呢?”裴忠怔怔地問。

顧白氏微微一笑:“我是狐狸,你還要救我嗎?”

裴忠並不多言,背起她又跑。眼看穿出密林,到得潭邊了,西邊卻傳來聲聲犬吠,且愈來愈近,火把點點,似一堆血紅的眼睛,急急移動。裴忠曉得追兵已近,加緊了步子,發足狂奔,卻聽“嗖嗖”破空聲響,裴忠右腿一陣刺痛,已然中箭。

裴忠人雖跌倒,心猶不甘,掙扎着爬起:“別怕,我一定帶你走!”

白氏望着裴忠,悽然而笑,伸出手來,點住了他的眉心。裴忠只覺額間微涼,身子一麻,沒了氣力,再看那白氏,又變成了一隻狐狸。

“咕咚”,裴忠被白狐推落了潭中。琉璃般的潭水在頭頂合攏,白氏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您也知道,我不會水,”裴忠望着裴鶴謙,“可那一夜,我在水裡呼吸自如。後來,我才明白,她用最後的一點法力,把我藏在潭水裡……她,她救了我的命。”

裴忠壓住眼睛,好半天,才籲出口氣來:“就那樣,隔着千尺的潭水,我聽到那些人抓住了她,那是一羣瘋子。我着急,可我只能像石頭似的沉在潭底。再後來,我看到一樣東西沉了下來,紅寶石一樣,放着幽光。”老頭忍不住,發出悲鳴:“那是她的心,一顆被剖開的心。”

“等我醒過來,發現自己趴在潭邊,天已經亮了,潭邊到處都是死屍,昨夜捉捕我們的人,此時都成了屍首。我剛坐起來,便被幾隻狐狸拖了起來,押到一男孩面前,那孩子有一根雪白的尾巴。”

“是言雪吧。他爲母親報仇來了?”裴鶴謙的聲音有些乾澀。

裴忠點了點頭:“鎮上的人被他殺了個乾淨。”

“他父親呢?”裴鶴謙愕然。

“據說就是顧老闆挖出了白氏的心來。你說顧公子能放過他嗎?”裴忠長嘆:“他原本也要殺我,聽說我揹着白氏出逃,便放了我一條生路。而我,十年來也一直守着這個秘密。”

——『待續』——

細雪沙沙而下,落到二人肩頭,裴鶴謙擰着濃眉,佇立雪中,不知想些什麼。裴忠將他拉到廊下,沉聲道:“顧公子殺人如麻不假,可我總覺着,他還是分是非的。”

“忠叔,您的心意我懂,”裴鶴謙擡起頭來:“帶我去看哥哥、嫂嫂吧。”

裴忠“唉”了聲,收起菸袋,引了裴鶴謙朝靈堂行去。

到得靈堂,裴忠推開門,北風捲着雪粒涌了進來,滿屋的白縵被吹得飄飄搖搖,說不出的悽惶,几案之上,一雙白燭映着兩座牌位。

裴忠將裴鶴謙讓到屋中,拿過香燭、紙錢來:“您陪大少爺、大奶奶好好說說話。我到外頭給您看着門去。”

裴鶴謙搖搖頭:“忠叔,您回屋歇着去吧,天明前我自己會走。我回來的事,莫跟人提起。”

裴忠答應了,不再多說,出了靈堂,自外頭將門虛虛掩上,悄然而去。

靈堂之中,裴鶴謙替兄嫂上過香燭,跪倒在蒲團之上,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也是,對着兄嫂的亡靈,他又能說些什麼?要懺悔嗎?太過矯情,且全無用處。許諾報仇?可這仇,他該如何去報?向誰去報?說到底,招來這場橫禍的人,不是別個,正是他自己。

跪了半天,地下的冷氣透過蒲團,針尖般刺進膝蓋去。可這點寒冷算得什麼呢?黃泉之路,不知在地下幾重,那裡只怕是更冷。裴鶴謙垂下頭去,十指幾乎扣進了青磚地裡:“哥哥……嫂嫂……”

“吱呀”寒風拍開了西窗,几案上的燭火晃了幾晃,忽地齊齊熄滅,整間靈堂霎時湮入了黑暗之中。

“嗚嗚嗚……”低低的嗚咽,從白縵之後飄出,那裡停着兩副森然的棺木。

“嗚嗚嗚……好冷……”

低垂的帷幔間傳來女人的低泣。

“鶴謙……我們死得好慘……嗚嗚嗚……鶴謙……”

“是嫂嫂嗎?”鶴謙直起身來,緊盯着帷幔。

空中響起聲長長的嘆息,接着便是無邊的死寂。

“嫂嫂,鶴謙滿心疑障。如若有靈,懇情一見!”裴鶴謙說着,深深拜倒。

一星綠火在帷幔後亮起,忽忽悠悠,愈燃愈近,愈拔愈高,似一縷青煙,又若一道人影。

“鶴謙,你不怕我嗎?肯聽我說話嗎?”飄忽的聲音,語調卻是極熟的,正是羅氏。

裴鶴謙心下一熱,恨不能撲上前去,又恐驚了亡靈,只得守在原地,重重點頭:“無論生死,您總是我的嫂嫂。”

羅氏“唉”了一聲:“有你這句話,我們死也瞑目。可鶴謙,在你眼裡,是哥嫂重,還是顧言雪更重呢?”

“真是他下的手?”

“怎麼不是?”羅氏慘笑,“那麼好看的人,可是好狠啊,他殺我也就罷了,爲什麼了連你哥哥也不放過?鶴謙,你不能讓他逍遙法外……鶴謙……裴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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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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